第38章 38、

38、

最近一段时日,明月殿的份例用度日渐丰厚,尚宫局和内尚署的人前来送东西时,无一不是毕恭毕敬。他自然知晓这是皇帝暗中照拂,可越是如此,心中越有些不安——如今正是沈贵妃主理后宫整肃之际,这般恩宠难免落人口实。偏偏近段时日连皇帝的面都难见,就连传信的方墨也寻不着,一腔顾虑竟无处言说。

其实于他而言,任何厚赐也比不得那一玉一画,知音一曲相和,情思半缕牵绊,那人在他心底,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是那个名唤 “御尘” 的萧姓少年郎。只这些心事,全不足为外人道,倒也让他的心情随着日胜一日的暖阳而舒展,就如熬过凛冬的枯枝,又在春意的照拂下,悄然滋长出一点新绿。

然而,该来的风波总是躲不过。

这日午后,宋瑜微刚从内学堂回来,正看着阿青他们给新翻的药圃浇水,范公却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君侍,” 他挥退左右,声线压得几乎听不见,“出大事了。”

宋瑜微心中一沉:“范公请讲。”

“负责殿内采买的小福子,今儿一早去了内尚署报备月度用度,按理说午时前就该回来了,可这都快到申时了,还不见人影。”范公的语速又急又快,“老奴方才派了人去内尚署打探,那边的人只说,小福子办完事早就走了。可是……可是人,就这么不见了!”

他闻言一怔,心底漫起寒意——六院宫闱壁垒森严,一个内侍怎会平白无故消失?

“君侍,老奴已命人去清点殿内库房,半年的账簿和库房的存货单子都取来放在书房了,君侍是否要和老奴一起再去比照一遍?”范公眼中焦虑翻涌,,“老奴只怕,小福子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这些寻常查账难以觉察,但要是……”

见他的眉心紧锁,范公叹了口气:“采买本就是肥差,宫中负责采买的奴才,多多少少都会趁机捞些油水,这也是宫里心照不宣的‘规矩’了,只是君侍就在风口浪尖上……”

“不必再说了,范公,走。” 他沉声打断,已快步至廊下。

两人脚步匆匆赶回书房,还未翻开账簿,忽就听来报:景仁宫来人,沈贵妃请宋君侍过殿议事。

他心头一跳,与范公面面相觑,不由暗忖道:来得真快!

范公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道:“君侍,若是贵妃问罪,您一律推说不知,该低头时便低头,对方有备而来,万莫要‘硬碰硬’。”

“晓得的。”他朝范公宽慰一笑,敛了衣袍,大步来到外殿。

景仁宫来人是个年纪颇长的大宫女,端庄客气地向他施礼后,再次道明来意,他还礼之后淡声道:“有劳姑姑奔波。不知沈贵妃召我有何事?娘娘与我虽同列后宫,然终究男女有别,宫规明载‘内眷不得私相往来’。还望姑姑容我多问一句,究竟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一男妃过殿商议?”

大宫女礼数周到,恭谨地回答:“回君侍话,奴婢不知详情,但闻娘娘所言,似是与明月殿采买事宜相关。按宫规本是男女分治,然陛下的男子内眷唯有君侍一人,娘娘已得太后懿旨,将明月殿一并纳入统管了。”

话已至此,他眸光微动,更知对方并非猝然发难,略一颔首,声音又淡了两分道:“那请姑姑稍候,我换身见礼的衣裳。”

言罢他利落转身,回到内殿,吩咐阿青取来尚宫局送来的衣裳,那是他未曾上过身的“宋君侍”的华服——一袭用月白色贡缎裁成的广袖长袍,缎面在殿内昏黄的灯光下,流动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衣襟与袖口处,用极细的金银丝线,以平金绣的手法,绣着疏落有致的卷云暗纹,低调之中,难掩其矜贵。

他褪下身上的家常宽袍,不疾不徐地换上这身崭新的月白长袍,又着人取来一顶白玉发冠。

那顶玉冠以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凝如冻雪,触手生温。冠身样式极简,仅在正中浅浮雕一朵五瓣祥云纹,线条流畅如流水,却在光影交错间透出粼粼波光,初看素净,暗处藏工。这是他入宫时尚宫局按份例送来的朝冠,因玉色太过莹润,平日总觉得招摇,自收纳入箱,便再未见天日。但今日之局,却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他仔仔细细地将墨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然后将这顶白玉发冠端端正正地戴上,再用一根配套的玉簪贯穿固定。

月白贡缎袍配羊脂白玉冠,恰如寒梅映雪。本就清俊的面容被玉色衬得愈发通透,脸部的轮廓在灯火下似有淡光流转,平日眼里的温和已被玉冠的冷冽凝结成疏离,嘴角扬起的亦非亲和,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贵气。

温润君子悄然藏身,镜前的宋瑜微已是独得眷宠的宋君侍,举手投足间,自带了皇家独有的凛然。

在阿青等人惊怔不已的目光中,他默默地将那枚御赐的玉玺雕龙佩系在了腰间,迎向范公,眉峰一挑,笑道:“不过是去说几句话,无需太过挂心。”

到了外殿,景仁宫那大宫女见他如此穿着,双眼瞬间瞪大,然只是一瞬便敛了神情,恭谨地请他上轿,他也不多言,撩起袍角弓身入轿。

景仁宫离明月殿并不算近,一路上,宫道两旁的春景繁盛,鸟语花香,他却无心欣赏,心中暗自盘算如何应对。

终于,景仁宫那覆着鎏金铜瓦的殿门遥遥在望。不同于明月殿的清雅素净,这里飞檐斗拱皆用朱漆髹饰,檐角蹲兽鎏着一层晃眼的金箔,连廊下立柱都雕着繁复的花样,廊庑间侍立的宫女内侍神态倨傲——整座宫殿,从丹陛到窗棂都透着贵妃独有的、压过六宫的富贵气,连空气里飘的熏香都似浓郁地化不开去。

引路的大宫女在朱漆宫门前止步,躬身道:“君侍请进,娘娘与各宫娘娘已在殿内等候。” 语气依旧恭谨,却透着公事公办的疏冷,没了在明月殿时的客套。

他理了理月白袍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了殿中。

殿内烛火通明,沈贵妃端坐主位,一袭石青色蹙金绣凤凰宫装,乌发梳成凌云髻,九凤朝阳金步摇垂落着一串珍珠,一派雍容之气。两侧则坐着各宫嫔妃,装扮各异。宋瑜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颔首行礼,动作不卑不亢。月白的衣袍在一片锦绣中格外显眼,却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仿佛只是前来赴一场寻常的宫宴。

从他踏入殿门的刹那,四下窃语如潮水般起落,他恍若未闻,目光掠过殿中跪伏的小福子,旋即转开,止步于三尺开外,长揖一礼,声线如不波古井:“宋瑜微见过沈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施礼毕,他复起身,再无多余动作。

殿内霎时静寂,落针可闻,似是谁也没料到他竟只长揖不拜,眉宇之间只见疏朗,未有一丝一毫的恭顺。

沈贵妃身侧的宫女突然跨前一步,厉声喝斥:“大胆宋瑜微!贵妃娘娘乃执掌凤印、协理六宫之主,你见驾为何不跪?!是心中无了尊卑,还是仗着几分圣眷,便不将这宫规放在眼里了?”

他面不改色,淡然一笑:“姑姑言重,瑜微怎敢无视宫规?只宫中明规,男女有别,分而治之。瑜微虽是内眷,却为男子之身,按规矩不必行跪拜礼。若有其他规矩,还请姑姑明示。”

那宫女一时语塞,沈贵妃忽而冷笑出声,抬眼睨向他,缓缓道:“宋君侍倒是好利的一张嘴。只是本宫是奉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统管后宫诸事,其中,自然也包括你这明月殿。怎么,宋君侍连太后的懿旨,也敢不敬么?”

她将“太后懿旨”四个字咬得极重,殿内鎏金兽首香炉的青烟似乎都凝住了。

他却早有所料,不见慌乱,反而向她又行了一礼,声音依然无波无澜:“娘娘所言极是,正因太后懿旨在此,臣才不敢怠慢。”他稍作一顿,抬眸直视沈贵妃,一字一句“只是臣斗胆请教—— 懿旨中可曾明言,命臣向娘娘行跪拜大礼?若有,臣即刻叩首请罪;若没有……”月白广袖随他的动作扬起,“瑜微今日只能以君侍之礼参见,望娘娘海涵。”

话音落地的刹那,满殿先是鸦雀无声,很快,又如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向四面八方荡开了细碎私语。

他立于殿中,月白直裰衬得身姿如修竹,众人望着他不卑不亢的模样,才惊觉这后宫独一无二的君侍的风采,何尝有半分卑微谄媚之态?

沈贵妃目光如刀,直恨不得在他面上剜下一块,她轻咬樱唇,片刻才又是一声笑:“也罢,本宫今日请你过来,也并未为了这些虚礼——宋君侍可认得这里跪着的那奴才?”

小福子浑身一颤,抖得直如风中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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