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37、

皇帝已离开好一阵,他才从恍神中苏醒,低头看向怀中的画匣。

画匣虽是素面无纹,也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触手温润。他知道匣中藏着的,是少年天子亲自执笔的画 —— 那双手批阅过无数奏折、按过玉玺朱砂,竟也会握着画笔,专程为他留下了墨迹。

指尖摩挲着匣盖接缝,他迟迟未敢打开,心中已是生出惊涛骇浪。

世人皆说最难辜负美人恩,他眼中不由地浮出一丝笑意,皇帝确是美人,龙章凤姿,贵气天成,仿佛冠冕都只是衬托他绝代风华的配饰——他们之间君臣天堑,被那句“不许笑话”里少年故作的威仪,以及偏头转身时来不及褪去的耳尖潮红,就这么生生用半分羞赧、半分嗔怪,在云泥之间架起一道飞虹,让迢迢银汉都成了桥下流淌的波光。

他抱着画匣,来到案前,轻轻放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丝郑重,缓缓地将其打开,四折的粗娟册页静静地躺在匣中,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点一点地展开册页——

寥寥数笔一枝梅,梅枝歪扭,如经风雪饱受摧残,几道墨痕抖着穿过纸面,花瓣点染得毫无章法——大的如顽童信手按出的指印,小的却用枯笔刮出棱角,墨色晕染更是生涩,甚至有几处还微微洇开了墨团。

偏那枝干昂扬向上,飞白的笔锋里,似藏着一股难以磨灭的锐气;梅花怒放,从墨香之中,绽出一点清冷的风骨来。

他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要说……这技法……确实难登大雅之堂,青涩拙劣,他便是信笔涂鸦,也断不会如此破绽百出。

但就是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难看的一幅墨梅,竟令他胸中残留的块垒冰消雪融,眼眶也不由自主地一热。

他定下心神,凝目再做端详,只见那画卷右下角,题着两行小字,运笔间筋骨暗藏,撇捺如剑却又流转生姿,与画面的笨拙全然不同。待看清字句时,他心中震荡,更是难以言表:

孤芳不必向寒月,与卿同枝傲雪霜——赠瑜微。

落款处笔锋一顿,墨色深了几分,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小字:萧御尘。

萧……御……尘。

他在神思里,在唇舌间,极慢极慢地咀嚼这三个字,火花闪过之处,从喉咙深处颤出了声音,是极轻极轻的两个字——“尘儿”。

这一声禁忌的称呼幻若游丝,如偏殿那夜的月光,落进心田荒园——银辉漫过之处,枯蒿败草皆化流缎,铺陈出祥和的寂静。他的指尖轻触着那三个字,九五之尊的名姓,本应仅属于生母的爱称,仿佛都在这一瞬,交织进了粗娟上的墨痕,化作蚀骨的温软。

良久,他轻叹口气,慎重地将这册页按折痕叠好,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带锁的梨花木盒,将其放入,轻轻地扣上。

前路未卜,此行如夜雾沉沉中行船于海波动荡,但有此一赠,“萧御尘”这名字便如明月高悬,他宋瑜微此生若能护着这方画匣走下去,纵是血溅丹墀,也算在这朱墙碧瓦间,真真切切握过一捧不落的月光。至于往后是坦途还是绝路,倒也不必再想了——

又几日无风无浪,皇帝果然未再踏足明月殿,只他心境已与往昔大有不同,依旧温和从容,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却淡了许多。

他仍在内学堂授课,自绘图卷,传些经义之外的门道。这些日子下来,他与小内侍们愈发融洽,王承礼等人目光始终不善,可也不再有所挑衅。

转眼到了初十,午后的日头带着春阳的暖意。他从内学堂回来,便叫来阿青等人,一道取了锄头,在那块他物色好的向阳之处,深翻松土,将碎石草根一一捡开,随后他又寻来竹杖与长绳,照着丈量好的尺寸做高畦,绳线在春日的风里微微晃动,将土畦框成方整的模样。

他执意亲力亲为,不愿全假人手,只是重伤初愈,血气尚未完全恢复。不过一个多时辰,额角的汗珠已顺着鬓角滑落,头晕目眩间脚步有些踉跄。阿青慌忙将他扶到廊下,待他饮了热茶,苍白的脸色才缓过些血色。

“君侍这是打算在明月殿种花?” 阿青见他望着那片初具雏形的药圃出神,忍不住问道,“何苦自己操劳,让尚用监知会花匠处的人来打理便是。他们手里的老园土最是肥硕,用的铁锄也比咱们这柄顺手。”

他抬手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目光落在尚未播种的畦垄间,浅浅一笑,温和地道:“亲手播的种,插的苗,总归是……不一样的。”

阿青挠了挠头,讪笑着回了一句:“哪里不一样了?难不成自个儿撒的种,葱就能长成了蒜吧……”

他闻言,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阿青等人虽不明所以,见他如此开心,也在片刻的面面相觑后,跟着纵声笑了起来,一时间,明月殿内倒是充满了少见的欢快。

范公端着一盘点心前来,正就看到这一幕人人笑逐颜开的情形,他弯了眉眼向众人问道:“什么事情这般好笑?”

阿青忙上前去,从范公手中接过盘子,搁上一边的石桌,道:“君侍要自己整田种花呢。”

“不是种花,”宋瑜微纠正,“是想种些药草……范公,这药种,宫里哪里能寻到?”

范公面露讶色,老眼微眯,略作沉吟道:“御药局有药园,寻常药草倒是都有,数量不多,只作救急之用。君侍是又忧心无药可用么?”

他边摇头,边用帕子净手,笑道:“不是,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君侍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范公见他眉眼微垂,却仍有笑意,知道这绝非心血来潮那般简单,只是也不说破,轻轻叹道,“当日在明月殿,重活都是君侍揽了去,也没见您有个埋怨……不过君侍如今已是内学堂教习,又……得陛下另眼相看,再做这般粗活,是不是有些儿不妥了?”

见他张口欲言,范公凑了前,压低了声道:“君侍乐在其中,老奴本不该多言讨嫌,可如今……多少双眼盯着您,盯着咱明月殿哦……”

他慢慢地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块芙蓉软糕来,虚握在手中,再示意阿青等人各自取用,这才看向范公,低声道:“可是又有人要掀什么风波么?”

“君侍可还记得,陛下先前曾下旨,要清查内廷各处的积弊?”范公问道。

这事他自是知道,就是那场雷霆万钧的“家宴”之后的事。

范公见他颔首,便接道:“陛下先派人查了太医院,随即是尚用监,全是陛下的亲卫,这一查不打紧,愣是查出多不胜数的账目混乱,不少珍稀药材甚至不翼而飞——老奴听说,那十年以上的野山参,账本上还有二三十条,可是库房里只有寥寥四五根……还有以次充好的,名堂可多了。陛下震怒,连太傅的求情都没理会,当场杖毙了两个库监,跟着又处置了好一拨人。”

他不动声色,其实听得心惊,芙蓉软糕的甜香飘进鼻尖,他却觉得喉间发苦。

那少年忙于摧枯拉朽,而他只有袖手旁观,无力相助。

范公又道:“如今这后宫之中,就由贵妃娘娘牵头,也在清查各宫各殿的开销账目。据说娘娘也颇是雷厉风行,已从内尚署的账目开始查起,核对各宫近半年的用度开支。这几日,已有好几个管事太监因为账目不清、采买时吃了‘油水’而被重重申斥,甚至被杖责后打发去了浣衣局。”

他听到此处,明白范公所指,不由微微蹙眉。

果然听范公一声轻叹,眼里浮出忧色:“君侍素来简朴,咱们明月殿开销素来不大,近日也就是多了些笔墨颜料,都是得了旨意的——怕就怕人家存了无风起浪的心,不得不防啊。君侍要不吩咐下去,不等贵妃娘娘到咱这,咱们先行把自己个翻遍了,若毫无破绽,当是最好,万一哪里有缺漏,也好早做准备。”

他微微一怔,虽说他现在是明月殿的正主,如今这里也由最初的范公、阿青和小顺三人而变成了十几号侍从——个中原因,主要还是明月殿是前朝凤君的居住,光是打扫就已经颇费人手,再加上一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他也没有太过反对。只是他向不理这些庶务,全交由范公打理,当下听范公提及,不由点头苦笑:“范公思虑周全,就照您老的意思办。但那沈贵妃若真要公报私仇,我们再小心,恐怕也是徒劳。”

“老奴知道君侍为人敞亮,不爱折腾这些,可是君侍也听老奴的劝,这哪怕是最后到底找出了错,是一处还是多处,大错还是小错,这差得可远了。”范公道,“既然君侍不反对,那老奴这就着手了,这几个奴才,老奴也带走了?”

“好。”他看向阿青几人,见他们嘴里依然鼓鼓囊囊,不由又是一笑,“您老也等他们把点心吞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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