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36、

御书房内刹那间寂静如墟。

满殿目光如织,明处的审视、暗处的期待,更有藏在袍袖间的不屑,皆如针芒般扎向殿上的宋瑜微,他手上的奏折依稀可闻云州灾民的呜咽与杨氏私兵的弓弦声。

他垂眸片刻,略作沉吟,声缓而清冽:“此奏所言之苦情,句句催心,云州旱情之剧,民生之艰,朝廷自不应坐视不理。而杨氏家主倾资施粥,拯民于水火,实乃仗义之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等善行,理应嘉许。且杨氏行此善举,根本在于沐浴皇恩。陛下仁政治民、教化深远,方使士绅百姓铭记 ”民为邦本”,危难时与朝廷同心共济。其功正是陛下德化万民的彰显。”

他说到此处,抬眸望向御座,皇帝那对凤目回视着他,瞳仁中耀着两点星光:“然臣斗胆进言:此事暗藏深忧。杨氏义举虽显仁心,然赈济之权本属朝廷,若不加引导,百姓只知感杨望之德,却忘沐圣上之恩。长此以往,朝纲威权渐失,民心向背之变恐难挽回。今所谓 ”杨青天”” 活菩萨 ” 之誉,看似爱民称颂,实则已动摇朝廷根本。饥肠易饱,民心难归,此为大患。”

话到此处,他缓缓将奏疏合起,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以为,此举既不可任由扩张,也不可贸然打压。最宜之策,当是将杨氏之善举纳入官府赈济体系,以朝廷之名公开表彰,令其所设粥棚、药舍皆悬‘官赈’之匾额,由州府派人协同监督。一则存其仁心,二则归其功绩于陛下恩德,三则使地方治理不致失衡,民心不致旁落。”

他略作一顿,语气沉下三分:“至于方连真知州,奏中多有推诿之辞。若其治政有方,何至民困至此?朝廷早有定例,遇灾必报必援,而今诸务迟滞,仓廪空虚,显见其未克厥职。臣请陛下遣专员查勘云州赈务,若有失职,当依律论处,勿使庙堂威权受损。然如今救民如救火,恳请陛下速令户部、漕运衙门从近水州府调拨粮储,着周边州府开仓协济,沿途设站转运,务必不日抵云州以解民急。”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眯眼,面上依然不见喜怒。

他心念急转,终是一揖到地:“待赈务稳妥,臣请陛下令户部、都察院将此事通饬各州府 —— 令其以云州为戒,严防灾后视私恩如泰山。朝廷当垂范于上,使百姓知有恤民之君,士人知有明断之主,方得国祚绵长。”

话语掷地有声,他起身之后,语气恭谨而笃定:“以上皆臣愚见,或有疏漏,伏请陛下圣裁。”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似乎人人皆在屏息静气,他后背早已是覆上一层薄汗,此刻更觉出丝丝凉意。

皇帝指节在青玉案上的一声轻扣,划破满殿寂静——“宋卿所奏,列位爱卿是何看法?”

见无人应答,皇帝低笑两声,笑声似从胸膛深处震荡而出:“怎么都不作声了?先前递奏疏时,不是个个都言之凿凿,说宋卿是‘男色惑主'么?“他目光冷冽,扫过噤声的群臣,“朕倒要问问诸卿——这般才思谋略,可又比诸位口中的‘正途学问 '逊色几分?”

殿内仍是死寂一片。

皇帝缓缓起身,徐徐踱到宋瑜微身边,伸手取回他手中的奏疏,在掌心轻轻一拍,笑道:“既无人应答,便由朕说说,宋卿所奏的疏漏处。”

他眉峰微挑,觑向宋瑜微,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错就错在——云州胡汉混居,本就是烽烟易起之地。那杨氏既敢蓄养数百乡勇,又在灾年开仓收揽民心,此举是忠是奸,岂能用 ‘仁政教化' 一语蔽之?朕也不敢贪此虚名……”话到此处,他语气陡然转轻,面向宋瑜微,眼中似漾起涟漪,“只是你入宫之前,一直久居沧州,不知边地诡谲,倒也难怪。”

宋瑜微只觉血涌至颊,不觉垂眸,耳听皇帝又是一声低笑:“至于赈灾调粮、查办方连真诸事……朕……早已着人办妥了。”

皇帝重新回到御座之上,环望群臣,语气沉稳如山:“列位可还有话说?若有高见,尽可当庭陈奏。今日若不直言,往后便休要再拿此事聒噪。朕宵衣旰食,所谋者不过‘天下苍生’四字,还望诸卿……”他稍作一顿,“恤四海生民之疾苦,莫将经天纬地的盖世之才,只作朝堂上的浮言空议——都退下吧!”

他随着众臣一道退出御书房,心中翻江倒海,对那些重臣的视而不见毫不以为意,唯有皇帝方才的话语在耳畔反复碾轧——

桩桩件件,轻重缓急,原来都已在圣心筹谋中办妥。

原来……

在家之时,父亲屡赞当今天子虽年少,却兼具锐气与城府,他彼时只当是父亲言过其实,并不以为然。直到后宫家宴上那雷霆一怒,虽只针对六宫粉黛,已让他惊觉圣心难测;而今日御书房内——

何等的敏锐果决,方可如此一针见血、一击制胜!满殿衮衮诸公的权谋算计,却无一人能压下这少年天子出鞘的利刃锋芒!

他心如擂鼓,直到重上了软轿,轿帘一放,与世隔绝,才稍稍缓了口气。

腰间的玉佩在掌心烫着,他闭上眼,闭眼时颊边似又腾起灼意——御书房里冷眸如刀的帝王,忽而化作偏殿月下的少年,星子映在他如寒潭的眼底,低笑之中调侃着他的脸红。

这念头刚冒头便搅乱心湖,如夏夜散开在漫天遍野的萤火,明明灭灭间皆是抓不住的光,任他如何努力,终究是徒劳,那点本应散作云烟的妄念,也从湖底淤泥里探出头,沾着月光往上浮,直让他指尖发颤,气息不稳。

回到了明月殿,范公和小安子早在殿门口候着了,他下了轿来,勉强定了心神,与他们将事情略说了一遍,见两人也放了心,便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内室。

心绪纷乱间,不知不觉夜色已沉,期间只有范公进来给他送食,并告诉他小安子已然回去了,他虽无多少食欲,又不欲见范公忧心,到底还是尽数吃了。

正欲宽衣安寝时,殿外忽起细碎骚动。他正要出去看看情形,不想一道身影已然闪前,低声轻笑:“瑜微尚未就寝,我也是赶着了。”

还不等他回神,皇帝便已拉过他,重入了内室,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他有些慌乱,然却无太多惊惧,抬眼看向皇帝:他此时已除了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手中……竟还捧着一个半臂长的扁平画匣。少年天子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倒让他也不自觉弯了唇角:”陛下连夜赶至明月殿,可是为药圃选址的事?臣倒看中了片向阳坡地,正想请陛下过目。”

“那事不急于一时。”皇帝凝眸,唇角浮着浅笑,“今夜来,是有个东西要赠你。”

他他心尖微颤,面上却敛得无波无澜,垂首恭声问:”不知陛下赐臣何物?”

“算不得赏赐,是我……”皇帝竟难得地扭捏起来,耳尖泛红,将手中的画匣往他怀中一塞,笑盈盈地道,“就是这个。”

他双手抱住画匣,心念电转,脱口道:“这是……陛下的……”

“今夜批完奏折之后,不知为何,忽就心血来潮起了兴致……”皇帝语尾发虚,像是怕他嫌弃般匆忙补充,“不过瑜微,我不擅丹青,你……”支吾了片刻他才又道,“你今日在御书房所奏,与我所想所做几乎不谋而合。我虽不好当众夸你,但……但当时,确是……高兴的。”

宋瑜微只觉一股热流冲上喉间,低头时声音发颤:”臣得陛下青眼,实乃三生之幸。陛下谋断深远,也……令臣心折不已。”

两人默然半晌,皇帝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你……”话未说完又顿住,耳尖红得更透,“怎么不谢恩?”

他讶然抬头,正欲跪下,却又见皇帝眼中流光溢彩,那并非帝王的威仪,而是……少年藏不住的情思,犹如芒刺,直扎在他心间,明知此举逾规,他竟还是受其蛊惑,战鼓咚咚的心跳声中,鬼使神差地欺近一步,在皇帝微凉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臣……瑜微多谢陛下厚赐……”

皇帝眼中漫起一层水雾,氤氲如纱,朦胧若梦,声哑了半分:“再谢一回,好不好?”

他喉结滚动,不再犹豫地覆上那片微凉的唇。这回不再止于轻啄,力道稍重,皇帝从善如流地仰起下颌,启唇相邀,你来我往间,缱绻良久,直到两人气息渐尽,皇帝才用指腹蹭过他发烫的脸颊,气息拂在他耳廓:“我该走了,近日事务繁多,怕是难以分身前来……那块地……你先替我照顾着,既是你所选,我定是满意的。”

“……是,臣遵旨……”他心潮澎湃,勉力维持着礼数。

“瑜微。”

“臣在。”

“……看完画,不许笑我。”皇帝面色已恢复如常,唯独耳尖处仍留有一片红意,搁下这句话后,带着方墨和两个贴身内侍,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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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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