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错综(一)

出了宫门,君弈欲要道别,却被观王挽留:“七弟,今日你我既碰见,又一起出了宫,如此凑巧,不如去喝一杯?”

君弈不语,观王又补充了句,“七弟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为兄吧?你回来,我还没有请你喝过酒呢。”

他这样说,君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观王带君弈来到一个名叫“棠下水月”院落,观王到来,便有人迎了上去,拜道:“参见观王殿下。”

观王微微颔首,“虞伯,寒梅独绽可空着?”

虞伯道:“观王殿下,实在不好意思,寒梅独绽已经有人了。”

观王很是失望,不满道:“为何每次来这寒梅独绽总是有人?”

“也不是一直有人,只是殿下每次来都不巧,已有客人占着。”虞伯面色歉然,小心翼翼地回答,“旁边的水光潋滟还空着。”

“就它了。”既然寒梅独绽无了,观王便没了挑选的兴趣,越想越是不甘心,对虞伯道,“下次来,我定要进这寒梅独绽一看,瞧瞧里面那幅寒梅图究竟有多惊艳。”

虞伯微笑着点头,“如果空出,定告知殿下。”

虞伯领了二人去往水光潋滟,观王沉浸在失望中,君弈一面走一面欣赏院内的景致,早前他便听说着棠下水月专门招待文人墨客,来此者皆精通诗词歌赋。

踱步于廊檐之下,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山石嶙峋,灯火闪烁,清幽如画,偶有乐曲,谈笑甚乐,别有一番风味。

到了水光潋滟,瞧见牌匾上飘逸的四个大字,君弈对虞伯道:“您这里的院名格外雅致,匾额上的字更是潇洒飘逸。”

虞伯笑道:“是奴家的一位朋友所写,这院里的名也是他想的,想讨得他的字画可不容易,奴家也是求了好久,他才应了的,至于这匾额更是得他心情好才写,这会儿才写完,刚换上,二位殿下运气可真好!”

君弈目光依旧在牌匾上,观王也回过了神,瞧了一眼,又道:“这牌匾上的字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想来书法者定是个潇洒风流、倜傥不群之人,如此磊落的书法实在不是我等长居于乐都之人所能写出,不游尽千山万水,哪里能写出这般好的字。”

“他确实游历多地,所见所感非常人所有,奈何他觉得外面的天地始终不如故乡好,故乡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虞伯微笑中透露出一丝苦涩,却是转瞬即逝,再望已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多谢殿下谬赞,奴家定会转告他。”

观王道:“千山万水再好,终究抵不过这故乡好啊。”

虞伯招呼二人坐下,观王便叫他拿一壶名叫“醉生梦死”的酒过来,依着往常的习惯,各种菜肴都上一道,本着客随主便,君弈本不想多言,眼瞧观王越点越多,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只得实话实说,说自己夜里没有吃东西的习惯,怕吃不完。观王听后很是惊讶,也没有反驳,依着君弈的意思,把菜肴减去,留下了喝酒的小菜。

观王一愣,想起之前贤王的生辰宴,遂即一笑,心想今日来可是来对了,今日非要用酒把他的真话逼出来不可!

一旁的虞伯低头浅笑,静静地观察着两人,并不插话。

一盏茶的功夫,酒菜全部上齐,速度之迅速,让君弈觉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观王摒去了随从,屋内只剩下他和君弈。

观王斟了两杯酒,一杯留给自己,另一杯则递给君弈,“这酒叫‘醉生梦死’,说是喝了此酒,无人不醉,沉睡梦中,令人欲罢不得。”

君弈接过,瞧了瞧酒杯里的酒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很难想象这杯酒便能使人醉生梦死。

见他不以为意,观王端起自己的酒杯,笑说:“七弟,二哥还未庆祝你回来,这杯酒,是二哥敬你的!”说罢,将酒水一饮而尽。

君弈双手奉酒,也是一饮而尽,观王留意着杯中,见空了底,俗话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观王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已不远了,今日定能将君弈这层外皮扒出来不可!他要见识见识真正的君弈究竟是何种模样。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先前呈上来的两坛酒已经见了底。今日也不知哪里不对劲,君弈居然这般能喝,两个人各自喝了三瓶,观王已经快坚持不住,他自认酒量极好,喝酒还真没见过有人喝过他,往往只有他见人醉后的丑态,绝没有被人看自己醉态的事情。

今日为了从君弈口里得出点东西,观王下了血本,选了这壶醉生梦死,此酒常人只要稍稍触碰已然大醉,酒量好绝如他,也至多是三坛,喝完三坛,他也顶不住。依照虞伯的说法是,能喝完两坛半不醉的已经是少之又少,喝了三坛没醉的怕是神仙。

观王本以为自己已是极限,不想今日误打误撞,竟真碰见类似神仙的奇人,竟有人喝了三坛依旧清醒,这属实匪夷所思。

观王面色通红,意识逐渐模糊,却始终硬撑着,不能在君弈面前丢脸。

君弈在一旁看着,很是无奈,虽说他善于模仿,但他也只能模仿他经历过的事情,像喝醉了这样的体验,自他记事以来从未有过,他也不知道喝醉是什么体验。

今日这醉生梦死也同样没能令他醉生梦死,他只能看着坐在对面的观王与醉生梦死搏斗。

君弈瞧了瞧窗外的夜幕,道:“天色渐晚,也该回去了。”

君弈说得很委婉,可观王依旧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愿承认自己的酒量居于君弈之下,逞强嚷嚷道:“不晚!不晚!才刚刚开始!咱们还可以继续喝、继续喝!不打紧、不打紧。”为了证明自己酒量,观王拎起酒壶,往口里灌、不停地灌。

君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壶酒顷刻间见了底,观王的眼神也逐渐迷离,身子开始飘飘然,种种迹象皆表明观王即将就要——发酒疯。

有的人喝醉酒语无伦次,有的人喝醉酒开始发疯,有的人喝醉酒闷头大睡。

很显然,观王是集三者为大成,依照君弈的经验,语无伦次、发完疯后再闷头大睡,而他不幸成为这一幕的见证者。

“好多酒壶、好多酒壶,这虞伯今日是怎么了,竟舍得拿这么多!这么多!”观王身子晃晃悠悠,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在动,他想用手抓,却什么都没抓到。

此前观王已经把随从遣散了,估摸着正在外面候着,可观王这般大声喧嚷,却无半点反应,莫不是这些随从去了更远的地方?

无论如何,君弈都要去叫人,眼下这种情形,若再不找人,就该是他倒霉了。

谁知他刚想动,便被观王扣住手腕,观王惊觉,“你要去哪里?”

君弈蹙眉:“找人。”

“找人干嘛?”观王紧盯着君弈,生怕他离开,他离开自己的计划岂不是泡汤,虽然醉了,他依旧倔强着,不能半途而废,“留在这里!听我说话、说话,我还没说完呢!”

君弈很无奈,只得留下。

见君弈不走,观王长舒一口气,一颗心落下,开始絮絮叨叨:“其实,今日,我来这里是别有目的!为的就是想看扒了你小子的皮,想看看里面藏着的是坏心还是好心。其他兄弟都说你、说你,不中用!就一张脸!我却觉得不是、不是!你啊,里面一定有东西,一定有东西!”

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着实醉得不清。

观王笑吟吟问:“你是黑心呢还是白心呢?”

君弈瞟了他一眼,“你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观王愣了好一瞬,愣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挖?”

“还能怎么挖?”君弈眼盯着他,一动不动,“当然是拿刀割开,然后再将心取出来。”

观王呆住,不过一会儿,突然笑道:“你醉了,我没醉,我赢了!”

君弈觉得莫名其妙,虽知他这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可那个“赢”字实在是太刺耳,刺耳到他几乎要发作。

观王醉后,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想着君弈既醉,便觉得自己目的达到,把事先准备好要套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突然如释重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你的,他们都说你这不好、那不好,其实你有什么不好的?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比我好多了!你起码有争的资格!而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就只是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从一开始没有进局!连局都没有进,我连当局者迷的资格都没有!”

“别的皇子都在上学,畅想着以后如何直步青云,我却只能做那闲云野鹤,父皇根本就不会让我参与政事!他不过是看上了我娘亲的美貌,我娘亲并非本国人,别的皇子再低贱,都有一争的可能,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观王越说越怒,手紧紧攥着酒杯,恨恨道:“你知道只能旁观不能参与的滋味吗?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君曜和君昭在那里争,论才论德,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们?小时候,我原以为只要我表现得出色,父皇就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可是,你知道吗?我表现得出色些,父皇看我的眼神便愈发冷淡,有一次我得先生赞赏,先生称赞我远胜于君曜、君昭,我告诉娘亲,娘亲很开心,父皇也来了,我以为他会开心,会为我自豪,可是并没有,他不仅没有开心,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冷,冷得我瑟瑟发抖,他逼问我是否起异心、与弟弟们争夺皇位,更逼问娘亲是否是她教唆的,娘亲一面哭一面下跪求饶,可是父皇丝毫不为所动。我和娘亲唯有以血起誓,此生都不会参与储位之争,父皇这才放过了我们。那夜过后,娘亲对父皇也死了心,此后以礼相敬,再无真心!”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我依旧记得那个夜里,他看我的眼神,那不是父亲看儿子,而是君王看臣子,再见父皇露出这样的眼神,竟是中秋宴上,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君曜!居然是君曜!居然是君曜!当真可笑!”说着,他将空空如也的酒杯砸了个粉碎,酒杯破碎在地,零零碎碎,再也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碎片,仿佛他们的父子情分。

观王痛心疾首:“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那种被所有人都摒弃在外的感觉,有谁受得了?大家都是皇子,凭什么他们可以一争,我却连争的资格都没有!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若真的论才论德,莫说是君曜,就算是君昭,我就不能与之一争吗?父皇倒是精明,让君曜给君昭做垫脚石,可是就连垫脚石,他都没有考虑过我,我该感谢他,还是更恨他?”

观王忽的抬起头,望着君弈,低低地问:“你说,父皇对我,有没有一点父子之情?”

君弈沉默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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