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心知言语无用,干脆直接拽上众人去了事发之地。大家去到那个地方,看见一块巨石平白出现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了极深一个坑,一旁的参天古木亦被压断倒地,而周遭燃着熊熊大火,看着就同炼狱一般。”
“竟还起了火,看来真是陨星!”店小二道,“我祖父也见过一次陨星,他说陨星降落时通体带火,迸出的碎粒遇木则燃,能将周围的土地都烧焦。”
“就是陨星!众人见状急忙打水来灭火,好在那火势还不算太大,没一会儿就浇灭了,”掌柜抬手比了比他的臂长,接着道,“这下他们将那陨星的‘真面容’看得更清楚了,足足要五个男子张开双臂才堪堪合抱。”
店小二听着也伸手比划大小,道:“这么一个东西突然坠至人前,换我也要被吓得当即丢去三魂七魄。”
正说着,店小二感觉一阵风灌入他的身后,未干的汗登时凉得他一哆嗦。
这还没完,他的肩头陡然一沉,偏头看去,却只见其手,不见其人。
惧意从足底直冲向天灵盖,店小二抖着身子原地蹦了起来,嗓子眼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掐住,对掌柜张着口半天喊不出一点声。
不明所以的掌柜抬眼看去,结果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也被惊得往后倒去,踢翻了脚边的凳子。
凳子落地的尖利声响总算是让两人清醒了。
“对不住,吓着二位了,”那蓝袍男子将铜钱搁在桌沿,“我吃完茶,叫唤了几声不见人来收钱,只好来柜台寻人。”
“是我们疏忽了,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掌柜毕竟年纪长,见过的风浪多,很快恢复镇定,划出一半铜钱,推向对方,“这些权当作向您赔罪了。”
这位书生打扮的男子听了他的回答,面上闪过惊讶:“那我便不与掌柜的客气了。”
目送走客人,掌柜与店小二相视一哂,接着适才中止的话往下聊:“历来陨星出现都是大凶之兆,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何而至啊。”
“掌柜的,我可听人说了,陨星大多在七月流火之际降临,这颗陨星却在初春到来,”店小二揪着汗巾,紧张兮兮道,“‘事出反常必有妖①’,恐是苍天开眼,见到非同寻常的冤屈或是祸端,便降下异象警示我们呢。”
“嘘——”掌柜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事情尚未有准确的说法前,你休要跟着乱嚼舌根,更别将这些话说与客人们听,以免惹得人心惶惶。若被上头查到消息是从我们茶肆中传出去的,那就麻烦大了。”
“此等怪事不出几日定是会传入国师以及今上耳中的,且看他们如何应对吧,”掌柜将眉一挑,做出不以为意的模样,道,“便是天真塌下来了,如何也轮不到我们这群平头百姓去顶着。”
“掌柜的,您说得在理!”店小二十分赞同,合掌道。
掌柜见好就收,推着他转了个身:“快去专心应付客人们。”
*
不同于以往的风波一日就能被其余的事压下去,东郊忽有陨星降落的事传遍了整个皇城。
而后市集中又有卜卦算命的道士传出此乃天罚,扬言大昭将迎来巨大的祸患,那人稍后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官府的人以妖言惑众的名头强硬带走,可消息已然传出,官府越是捂嘴,越令百姓们深感人人自危。
更糟糕的是,第一位见到所谓陨星的樵夫竟在那夜之后离奇消失,任邻里与官府的人翻遍了方圆十几里,都未有见到他的一点踪迹,这无疑增加了百姓们的恐慌。一时间东郊的住户都不敢出门,甚至于不敢提起那颗仍旧半陷在土里的陨星。
“地上冤,天神愤;降陨星,昭罚意。”
“陨星至,天地震;陨星至,鸟兽泣。”
“陨星至,食人命;陨星至,噬国运。”
这两句不知从何而起的歌谣被百姓哼来恐吓家中孩童不得出门,孩童们不解其意,黑白分明的圆眼中倒映着父母忧惧的面容。
发现陨星的第二日,不仅是东郊,皇城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少见,往日摩肩擦踵的茶肆酒楼门可罗雀,其中有几位胆小的东家干脆将青白幌子收了起来,直接闭门以对。
皇城的纷纭没能扰了临丰塔内谢呈的清静,文惠帝来寻他时,他正悠然与自己下着棋。
眼前的青年身着暗纹白袍,再简单不过的料子将谢呈的轮廓描得清瘦飘逸,抬手落子时广袖滑动好似天上银河。
文惠帝与谢呈见面的次数不少,但每每见到他时心中还是不禁感叹此人的鹤骨松姿。
见到来人,谢呈起身颔首以示敬意。
“将东西收下去吧,”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再去替陛下拿个软垫过来。”
“不用这般麻烦,朕没有那么金贵,”文惠帝直接盘腿坐下,招呼谢呈道,“国师也请坐吧,在朕面前,你用不着拘礼。”
谢呈自然遵从文惠帝的意愿,面带浅笑待对方开口。
又是这样,文惠帝心想,先不谈他是一位在朝堂上皱下眉便能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帝王,便是论起齿列,也该是他在谈话中掌控节奏。
然而数次交锋的结果使他不得不承认,谢呈远比他沉得住气。
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呈有着这样超凡的特质,他也不会如此信服。
“国师应能猜到朕今日缘何来临丰塔吧。”在那双仿佛能将他底细看透的眼中败下阵来,文惠帝道。
谢呈闻言看了眼外面,又看向文惠帝,点到为止:“近来皇城内似乎不太平。”
“朕瞧国师神色平静,像是对外头的情况早有预见,”文惠帝摩梭着翠玉扳指,道,“所以那陨星降临该作何解?”
“那夜谢某凭栏而倚,恰巧观得此星于穹宇猝然坠落,”谢呈回道,“但在这之前,在下连着几夜观望天象,并未算出它会降落。”
听罢,文惠帝的面色立沉:“照国师的意思,这陨星的降落果真是异状?”
谢呈不疾不缓地说:“陛下稍安勿躁,并非所有异事皆是不祥之兆。在下昨夜再观星象,发现离珠星移,此星之陨应与其相关。”
“离珠星移?”文惠帝也略懂一些星象,应道,“后宫要生乱?”
“陛下跟在下当时想到了一处,谢某忙去看紫宫,却见阴德星无异动,”谢呈顿了顿,道,“想来致使离珠星移的源头不在禁内,但在天子脚下,皇城之内。”
文惠帝被他这问一句讲一句的方式弄得心急:“国师莫要再与朕卖关子了,还请明示。”
“数日前南斗六星青黄细微,是大臣失位、司理受损之兆,与离珠星移的异动结合来看……”谢呈忽而转了话锋,“最近宫外可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冤案?那案子应涉及女子状告官员吧。”
“冤情不得抒发,行恶者未得报应,是以天地间阴阳失调,陨星不期而至。”
文惠帝拨转扳指的动作暂停,眸中划过暗光,未有及时回应。
他的反应使得谢呈了然,道:“陛下心中应已有了眉目。”
对方将话说得足够明白,文惠帝怎会想不到这冤案与官员指向何事何人。
但……文惠帝思及那日清宴殿内,孙进之父——辅佐先皇开国的肱骨之臣,因着儿孙做下的错事,不惜抛却颜面对他叩首再叩首,老泪纵横地央求他放过孙益平这个孙家独苗。
他无法对着这样一位老臣说出绝情之话,只能应下。
谁料终究难逃苍天的法眼……遭遇两难的文惠帝看向谢呈,心存侥幸:“若放任不理,这陨星可会如外头所传那般损伤国祚?”
像是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呈如实答道:“阴阳失调绝非小事,长此以往,男女之力悬殊,两相消磨,恐会引得民情激愤。”
文惠帝心中稍作挣扎后,问道:“那依国师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谢某惶恐,不敢替陛下做主。”谢呈对掖着手,作势起身。
“欸,”文惠帝伸手虚虚地扶他,道,“是朕有求于国师,你但说无妨。”
他虽这样说,谢呈却不能不恪守分寸,仍旧站着回答:“若陛下意在眼前,那么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冤情得以伸张,还被害女子公道。”
“国师不是朝中人,因此有所不知,朕不是不愿意替那群女子做主,然律法规定‘妻妾不得状告主人’,”文惠帝吐出胸中郁结的气,道,“这律法是在先皇那时便定下的,已实行了几十年,朕总不能为这些女子破例吧。”
这话涉及朝中决断,谢呈不便置评。
“国师你……”文惠帝想说青年不必如此拘于分寸,可望进对方明镜似的眸子,又觉得不该说这话,索性改口问,“若朕意在长远呢?”
“天上女史星暗淡已久,天下女子怨气积攒颇深,”谢呈暗示道,“陛下需明白,阴阳失调不是一朝一夕间造成的。”
“此事终究得由陛下做出定夺。在下不敢透露太多天机,只得言尽于此。”
话落,谢呈垂眸噤声,文惠帝清楚这是他一贯“说半句藏半句”的作风。
“朕明白了,”男人道,“朕回去后会三思而行。”
谢呈将文惠帝送至门外,对方制止了他多送,便返回屋中。
“主子。”身着蓝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对着谢呈躬身道。
若是林蕴霏在场,定能认出他是承天府外叫住她的那个书生;若是徐记茶肆的店小二在场,定能认出他是那个吓到他的人。
“事情办成了吗?”潜睿已将适才他未下完的棋搬回桌上,谢呈随手拈起一颗黑子把玩。
蓝袍青年回道:“属下已按主子的要求,将消息传到市坊,并且告诉了那位女子该如何说话。”
“你做得很好,”谢呈将黑棋丢进棋篓中,“下去休息吧。”
①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本章提及的星象均为杜撰,宝宝们勿考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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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离珠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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