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洁骨沤花

五月二十二日,文惠帝及满朝文武为庆平大师的忌辰休沐一日,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则随帝王去临丰塔内祭拜。

平时安静的临丰塔内顿时涌入不少人。

宫中诸位皇子公主幼时皆受过庆平大师的点化祝福,是以文惠帝将他们一并带去。

临丰塔八层内设着庆平大师的牌位,但与净胜寺内那几位仙逝留下舍利子的高僧不同,庆平大师并未被火化成灰,甚至没有入棺材就被直接埋在皇城附近的一座山上。

这是庆平大师生前早就做下的决定,文惠帝哪能不成全他。

林蕴霏紧随着文惠帝,执香趋近灵案,对着灵位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与庆平大师只见过寥寥数面,对他的印象不深,依稀记得对方面上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他的笑与谢呈有些区别,那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支离,曾叫满腔意气的林蕴霏觉着不喜。

但林蕴霏如今亲身经历了不少事,才明白他为何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

这位大师舍弃了自己的贪嗔痴怨,双目却看见源自旁人乃至整个俗世的苦痛。

达到这般境界,他将得到至高的自由,亦将得到至深的心伤。

将三支香插入香炉中,林蕴霏抬眸很快地与谢呈对视了一眼。

自上次谈话后,他们又有好几日未曾见面。

对方长身立在灵岸边,穿着一袭白衣,脸上神情淡淡。

香火的光辉投在他的眉间,那里于是出现一道深邃的阴翳,又仿佛是凿出的一道伤疤,莫名有些阴森。

待所有人上完香后,文惠帝走至谢呈跟前。

他身后的贾得全躬身递上一辐卷轴,文惠帝接过交给谢呈:“这是朕画好的红梅图,你得空时且烧给他吧。”

“谢某替师父谢过陛下。”谢呈垂下眉目道。

文惠帝望了眼缓缓燃烧的香,又转过头看谢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朕知你心中最不好受,但庆平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瞧见你我为他伤神。”

谢呈缓言称是,面上的伤怀却未有褪去。

假作跟着众人离开,林蕴霏暗自折返回塔中。

谢呈还在第八层,他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林蕴霏走至他身旁,发现地上平摊着一幅红梅图,而一步之外的铜盆里炭被烧得通红。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谢呈径自道:“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红梅。”

林蕴霏忽然想到此前谢呈在赏梅宴上摘的那束红梅,怪道那时他放到花枯都不肯丢弃,原来是为了献给庆平大师。

有些惊异地看向谢呈,林蕴霏心底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就好比是在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朵花。

原来谢呈并非不通人情,只是能叫他挂念的人寥寥,而平素他又将那些情绪封在滴水不漏的皮囊下。

盘腿坐下,林蕴霏轻声道了句“嗯”,表明她听见了。

谢呈今日的情绪明显低沉,想来庆平大师于他而言影响深远。

他拿起那幅画卷的一端放入炭盆中,火苗霍然从一角四蹿开来。

烈焰直直地映在谢呈的眸底,将他那些幼稚无用的情绪一道烧尽。

有那么一下,跃起的焰火几乎要舔舐到他的指尖。谢呈却仿佛无知无觉,任由难闻的焦味在空中弥漫。

作为旁观者的林蕴霏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紧拽住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抽离。

谢呈沉浸在某些纷乱的思绪中,被她得了手。

轴头掉进炭盆中,砸碎了火焰,火星子四溅。

回过神来的谢呈偏首去看林蕴霏。

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她甚至能看见谢呈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还有谢呈的那双灰眸,在明灭的火光中接近于琥珀色,叫人忍不住深陷进去。

就连他们的吐息似乎也交杂在一起,对方轻微的呼吸打在林蕴霏的面颊,很热,很痒。

谢呈先眨了下眼,睫羽盖住半个逐渐变深的瞳仁。

林蕴霏也跟着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松开了他的袖子,圆话说:“我见你的手差些被烧着了。”

“多谢殿下。”谢呈的眼尾勾起,这是今日林蕴霏头一次见到他笑。

莫名觉着眼前被什么东西刺了下,林蕴霏扭头看向这一会子工夫里化成灰烬的画卷:“不过是举手之劳。”

“国师相信人会有前世来生吗?”纸片掀起的那阵烈火渐次消亡,黑炭短暂亮了几下,终究归于原色。

因为在看铜盆,林蕴霏错失了谢呈在听见此话时眼中稍纵即逝的波澜。

谢呈出口的声音很轻,他用余光定定地看她的侧颜:“或许有吧,殿下觉得呢?”

“如若人有来生,那么像庆平大师这般的积善之人定已卷入轮回,过上了顺遂安宁的日子,”林蕴霏道,“说不准哪日你在街上行走,或能与转世的他擦肩呢。”

“殿下是在安慰我吗?”谢呈问道。

林蕴霏骤然噎住,觉得此人近来愈发不懂何为相处之道中的分寸。

瞥见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多了一抹嫣红,谢呈带着笑意说:“多谢殿下宽慰我。”

“殿下应也听说过一些他的事吧。”说他不懂分寸,他又在林蕴霏冲冠之前转移了话头。

心中的别扭不上不下卡在喉间,林蕴霏终是没说出反驳的话:“略有耳闻。”

“其实他早年间的脾性与后来相差甚远,”谢呈娓娓道来,“他曾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子弟,青年时期斗鸡走马,茶/淫/橘虐,也做过闲散纨绔。”

“后来前朝局势生变,他家道中落,又见山河飘摇,自此始学观星卜筮之术,妄图以凡胎肉身看清所谓因缘道法。”

“那他看清了吗?”林蕴霏不禁问道。

谢呈摇了摇头,说:“我非他,如何能知晓他的心意。”

“但他大抵是看出了天下有分久必合之势,主动伴随先皇一路征战直至王朝更迭。”

“大昭开国后,他原是想要遁入山林归隐的,可先皇希望他能留下为万千英魂祈福渡亡,又不顾劝阻大兴土木修建了临丰塔。”

谢呈抬眼看着那座小而局促的牌位,继续说:“庆平大师无奈留下,除定时外出布施,几乎不再与外界往来。”

“我在街头遇见他时,他已是位眉眼沧桑的老人——是后来人们所熟悉的那副样子。他待我……如师如父……”

谢呈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应是我进临丰塔的第二年,他就将一封信交予我,纸上写着若有朝一日他离开,希望我能出面主持将他埋在空舀山上。”

“空杳山与他曾想归隐的响泉山遥遥相对,是处景致自然的好地方。他不想躺在棺椁中,与土地隔绝。他是不怕经年尸体腐朽的,甚至想着若能为那地的梅花做春泥,自认为也算是得了‘质洁’二字。”

昔日鲜衣少年看尽繁华,最终抛却身外长物甘为沤花泥。

林蕴霏听得心生感慨:“他走时可还轻松?”

谢呈沉声道:“轻松,是在睡梦中走的,面容安详。”

他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骼收拢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响。

四月底,江瑾淞被文惠帝升为六品户部员外郎。

众位进士中,他是率先被拔擢进机要部门任职的人。

朝中之人的心眼都不少,风向甫一变动,这位前段时日备受冷落的状元郎又受到了接踵而来的追捧。

文惠帝赐予他的宅院几日内间或不断地有人上门拜谒,门槛差点都要被踩塌。

不堪其扰的江瑾淞索性将府门闭绝,在户部大院里躲了几宿清静。

林蕴霏知晓了他的做法后,派人去给他传信。

信中建议他办一场答谢宴,既能一劳永逸,也算不拂了那些同僚的好意。

信的末尾,林蕴霏特意留了句“身处朝中却过于遗世独立,反而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清楚江瑾淞的月俸不高,林蕴霏怕他置办了这场宴席后囊中羞涩,所以在命人送信的同时送去了一些银票。

她原以为江瑾淞可能不会照做,但几日后江宅门前燃起了爆竹,门庭若市。

江瑾淞开始向某些事情妥协,与此同时,这意味着他将在朝堂这片瀚海中走出一条更加坚定的孤途。

林蕴霏倒是想去凑个热闹,然而她的出现只会引起非议,对初出茅庐的江瑾淞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贺礼还是要送上的,待筵席将近结束时,林蕴霏亲自去了一趟江宅。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杨柳树下,这个时节的柳叶透出一股翠**滴的感觉。

眼见着江瑾淞提袍走出来送客,林蕴霏让车夫将贺礼送去。

林蕴霏挑着帏子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不想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江瑾淞身边,她赶忙将帏子放下。

不消片刻,车夫返回来禀告“殿下,小的已将东西送至江大人手中”。

“走吧。”林蕴霏吩咐道。

前方的马匹跺了跺地,提起腿将车子拉动,车轮向前滚动,徐徐离开。

江瑾淞望着那辆马车驶离出视线,眸底写着几分浅淡的懊丧。

偏偏身旁还有一个惹人嫌的,用懒洋洋的声音调侃他:“哟,我们小江大人这是在看什么呢?”

似是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东西,李沉作势去拿:“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呗。”

江瑾淞急退两步,将东西交给身后的管家并吩咐对方收好,而后才看向眼前这位没个正形的顶头上司:“李大人,筵席已经结束了,你若无旁的事,早些离开吧。”

他话中逐人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奈何碰上了个油盐不进的。

“是哪路神仙给你送来的贺礼?”李沉凑近观察江瑾淞那张绷着的脸,像是以逗弄他为最大的乐趣,“叫你这般宝贝?”

江瑾淞闭口不答,李沉却毫不介意,笑吟吟地说:“我可亲耳听见了,那位车夫说他是公主府上的人。小江大人,我当你平素是个闷葫芦,竟背着我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嘉和公主,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呐。”

“郎中大人,此事事关公主殿下的声誉,”江瑾淞抬眼紧紧地看他,道,“还请你慎言。”

青年的神情实在凛然,李沉被这个眼神盯得心底发毛,摸了摸鼻子道:“行行行,我不说了。但是作为朝中的过来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该有的心思就早点舍了吧。”

语罢,他想去拍拍江瑾淞的肩,却被人避开。

“走啦,小江大人,多谢你今日的款待。”徒留江瑾淞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

我们蕴霏丝毫没有意识到,心疼一个男人是爱他的起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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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洁骨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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