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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礼失声恸哭。在即将离京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文琴和文画在世子爷床榻前恸哭哀求,想与他一同上路,可都被世子坚定地拒绝了。
只有他执意要跟,世子爷没有推拒。那时候他想,他到底与文琴和文画他们不同,世子爷与他更亲密,信任自己远超他们。在这生死大局面前,到底还是选择了他与世子爷相伴。
可心里隐隐有一种声音,诉说着他对死亡的恐惧。文礼与魏世子同样大,是世子刚被接回魏家时,魏侯爷在仆役中精心挑选的家生子。
那时候侯爷既怕年纪大些的侍从,不知轻重冒犯拿捏了世子,又怕挑年纪小的侍从,与性格软和的世子相处,到时候不知谁照顾谁呢。
文礼就得意于生得恰恰好,被派来侍奉主子。十三年来,文礼自问从没替魏世子做过什么搏命的事儿,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如今像是长满了裂纹的碎瓷,只需轻轻一碰就灰飞烟灭了。
文礼也是读过书的。自古以来,主辱仆死,主亡奴亡,这是圣人书中写满的道理。
可在世子爷身边儿待久了,文礼时常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家生子。世子爷明明有动辄裁决他生死的权力,却只给他温和言语。明明没有看顾他性命的责任,却事事周全。
“我不能走。您走这条向死的路,文礼陪您就是了!”
“皇帝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文礼,他们会杀了你,因此丧生是没有价值的,你明白吗?”
魏弦京声音虚弱,他并没有挪动身体,以掩盖身后因车马颠簸而在此崩裂的伤口。
“主子爷,”
文礼勉强止住了话中哽咽,声音因为悲痛而发虚,失去了先前的笃定:
“仆人的命本就是主子的,难道为主而死不是价值吗?”
“你是聪明的,文礼。你比文琴他们聪明,这是为什么我会带上你。去吧,你还年轻,去江南看看。”
魏弦京轻轻说道,眼底有一种了然,让文礼羞惭得浑身发抖。
是的,文礼是聪明的。他确实甘愿为魏弦京效死,但他却看得懂局势。一味的坚持换不来任何好的结果,适当地退避却可以换得自己偷生。
骨子里,他精明又冷酷,他想活。这让他信誓旦旦的忠诚打了折扣,变得不伦不类、虚伪至极。
林中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魏弦京眉目一厉,对文礼沉声喝道:
“走!”
文礼倒退几步,望向初秋还未草叶凋敝的林子。他突然拔步向反方向跑去,离开前来不及看一眼委顿在车马里的魏弦京。
他生怕多看一眼,便会被胸口蓬勃而出的愧疚和羞惭吞噬殆尽。
——
随着文礼的离开,魏弦京挪了挪身子,仰头靠在车壁上。他手指摸索着车壁,指尖儿触碰到滑腻的水液,便知后背伤处又裂开了。
他有点儿嫌弃地甩甩指尖儿,将那滴半凝不凝的血水甩到地上,继而愣愣看了会儿被枝桠肆意切割的天。
可惜今日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天空之中,乌云堆叠,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水腥气,使人呼吸都格外沉重。
第一批来的人穿着打扮效仿行商,可他们粗糙的指腹和过分精炼的躯干却暴露了他们武者的身份。
魏弦京抬头扫了眼,神色怏怏地垂下墨黑的眼睫,轻声嗤道:
“晋王的管事亲自跑这一趟,也是魏某高攀了。”
为首的中年男子被叫破身份,面色不变,语气讥讽道:
“魏世子胆敢威胁我家主子,可想过会有今日?”
“想过啊,怎么能没想过?”
魏弦京咧开嘴,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股符合他年龄的顽劣之气:
“只是没想到,离京不过两日,便紧赶慢赶地派人来劫杀我。晋王如此气度,当真是令人心生感佩。”
他言语之中嘲讽着晋王气量狭小还沉不住气,当即便让王府侍卫变了脸色。那中年男子打量了魏弦京几番,末了竟出乎意料地笑道:
“若论气度,确实没有几人能与世子比肩。大难当头面色不变,想来世子是不怕死了?”
魏弦京没什么力气,便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哼笑,权作回应。
其实在那失控的马车之上,魏弦京便猜到如此迫切又满心置他于死地的,一定是晋王。那些故作路怒而鞭笞马儿的商户,应该是晋王派来的侍卫假扮的。
他借此机会遣走文礼,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晋王派来的人不会在意文礼的去向,相反,若真是皇帝派的人明目张胆地拦截,那他们绝不会放过文礼,就算不灭口,也定会押回京城,将他的骨头渣子都榨干净。
而若是晋王今日杀了自己…
思及此,魏弦京觉得有几分好笑。待皇帝的人姗姗来迟,寻到他的尸骨或是把晋王府上的杀手堵个正着,恐怕会大惊失色吧。
魏弦京正想着,却突然被人攥住了前襟,从车马之中提了出来。后背的衣服摩擦着他渗血的纱布,嵌进了他的伤口,让他脸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
那晋王府管事提着魏弦京的衣襟,凑近他,压低声音,满怀恶意地说道:
“世子爷,杀人不过头点地,对您来说是否太轻快了些?您临近离京还敢明目张胆地给我们家主子添堵,如今又想耍什么花招?您是想将自己的死栽到王爷身上吧?”
魏弦京捱过那一阵阵剧痛,想提起唇角露出个笑,却没有成功:
“你们王爷怎么吩咐的,你怎么办就是了,何必过问于我?”
他话中的嘲讽明目张胆,恰好戳中了这自诩聪慧机敏的管事的痛脚,使他当即冷冷一哼,将魏弦京掼到地上,又命两个侍卫上前来架起魏弦京。
“得,世子爷不好好说话儿,咱也就甭谈了。我们王爷叫我好好给世子爷长长记性,再送世子爷上路,那我们就先给世子爷松松筋骨,再给世子爷好好选个风水宝地,如何?”
几个商户打扮的侍卫嘻笑起来,将魏弦京提起来拖行,向着林中更隐秘的地方去了。
魏弦京腰臀上的血渍蔓延开来,不成形的血水氤氲,几滴暗红色的血珠子顺着他的裤脚,落在地面上。
空中,一只体态轻盈的鹞鹰飞掠而过,转瞬间消失在林间。
——
叶翎与蛇女重逢的次日,两人便辞别了魏侯,婉拒了魏侯倾情相赠的钱财,只借侯府的人手出了城。
彼时侯府上下因为魏弦京乱成了一锅粥,魏侯慨叹江湖人重情义,硬给她们塞了一手银票,便也无心去过问她们的去向。
她们在京郊的林间见了得了蛇女消息,带着瓶女赶来的翁道人。翁道人脸色并不好看,想来一把年纪被从京城的安乐窝里提溜出来逃难,是颇有怨言的。
翁道人号称修道之人,实际上是一个不离酒肉,贪图享乐的江湖骗子。据他所言,他曾经凭借一手坑蒙拐骗和跳大神的本事,在乡民中赚得盆满钵满,只可惜命中无财,这钱财沾了他的手,就像是流水一般,尽数从指缝中淌干净了。
叶翎和蛇女遇到他时,他正被京城街头的纨绔暴打,连“八卦测字”的破招牌都被撕烂了。翁道人身材高大,却十分佝偻,被纨绔暴打着,嘴里还哈哈大笑,鬓须遮掩下的面目十分狰狞,看着十分可怖。
那行纨绔见此,以为碰到了傻子,觉得万分晦气,将人打得不动了便吐了口浓痰,自行离去了,只留翁道人在雪地里躺着,口鼻处全是血污,人还没死透,不时抽搐几下。
蛇女扯着叶翎的衣袖,却死活没拦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翎跑过去,将这个大麻烦扶进了两人在南城贫民窟里盘下的一间小院儿。
后来翁道人醒了,便成了她们新成立的杂耍班子的一员。那老头头一回见叶翎,便说她是飞凤入命,是要做大事的人。
蛇女在一旁抱着双臂,冷笑不止,听翁道人眯着一双眼,摇头晃脑地道:
“…这虽说是飞凤入命,却是烈火蔓延,命柱不稳之态。若要飞升,怕是要改换天日,焚尽九州不平事喽。”
这回,连叶翎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蛇女翻着白眼转身欲走,却突然见翁道人转头看向她:
“这位姑娘也是命中大贵之相啊!”
“哈?”
蛇女嘲讽地笑声儿来。她转过身直面这为求收留,胡言乱语的翁道人,跨步走到屋内光线明亮之处,让她半脸上的如同蛇鳞的纹路尽数暴露。
“这命中大贵,是水漫金山,天地倒转之后得来的么?”
她说完,咧开嘴角明目张胆地嘲笑出声,却丝毫没打断翁道人的故作高深。只见他摇摇粗糙的手指,自顾自道:
“你是命中有劫,却遇到旺妻之人倾心相待,自此便飞黄腾达,事事亨通喽!”
叶翎被逗得咯咯笑,而后给翁道人倒了一杯水,又央求他再多讲一点儿。翁道人结过装水的破碗,却拿乔作势道:
“小姑娘,天机不可泄露哇!”
蛇女又翻起白眼,可到底没执意将这满口胡言的疯老头儿赶回雪地中去。
次年大雪,叶翎和翁道人出去买窗纸,却又不知从哪儿个犄角旮旯里抱出来个只剩一把骨头,面黑如碳的小姑娘。
翁道人执意说此女与他有缘,要当成亲孙女养着,将他的看家本事尽数传授给她。小姑娘很懂事,虽面目不美身量不高,却极为灵活,头顶水瓶也可以做出繁杂动作,故被唤作瓶女。
从那以后,南城的瓦舍里便多了四个走街串巷、名不见经传的杂耍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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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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