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玉絜右臂的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大夫止血上药交待了一些饮食忌口和保养事宜后,重点诊治了她的左臂。
她的左臂时而僵麻时而抽搐,疼痛难忍中连累右臂伤口反复裂开,流血不止。三月仲春,原不是她旧疾发作的时候。且这两年崔慎将她照顾得很好,即便是秋冬寒凉时节,她都极少复发。
徐大夫同从宫中请来的太医一道会诊,推断应是当夜躲闪贼人撞到重物或是用力推搡所致,是故又重新研方调配。
如此,直到四五日后,她的伤势才稳定下来。又因右臂数次裂开,人便一直发着高烧,浑浑噩噩不得清醒。
韦玉絜是有意识知觉的,即便她在昏迷前一刻努力掩盖住了自己的行迹,但心中多少还是忐忑,直到请来了宫中的太医,她方放下大半的心。
显而易见,当下无人疑她,否则前朝余孽扰乱朝纲意图复辟旧朝的死罪,掌权者宁可错杀都不会放过,何论还赐太医救治!
而她还有一处不安,乃是记挂着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令。
当夜在府外围墙边青鹄将玉令还给了她,后回去琼华院寝屋实在紧迫仓促,来不及收纳,只将它随手塞在玉枕下。如今那处被清扫整理,外堂溅了血迹,内寝当不会有人随意进去。且就算无意掉落被人捡起,都知是她坏了一半的玉佩,当是无人敢拿。但没放踏实,总是心有余悸。
奈何身上失力,张口发不得声,如此只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凝神修养,以图早日清醒。
只是在昏沉不明的十余日中,她眼前人影来去,耳畔低语纷纷,除了一直守着她的崔慎,头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韦济业。
是在出事后的翌日上午,她左臂僵麻酸疼不能控,头一回扯到右手伤口,时值诸人惊慌按住她,韦济业便是这个时候被人引入屋子的。
崔慎闻他过来,返身至门口迎他。只用麻布粗粗擦拭后的双手,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和一点泼洒溅到的汤药水渍。
“岳父!”崔慎低声唤他。
韦济业点点头,目光从他手上移过,往内寝走了两步,隔着医官和侍女看榻上的女郎。待她被控制安顿好后,诸人散去,他便在床榻坐下来。
崔慎让他坐的。
崔慎说,“我去外头问问大夫玉儿的情况,您陪着她。”
韦玉絜这会神思稍定,想把崔慎喊回来,让韦济业出去,但发不出声。只眼睁睁看着那袭模糊的身影离去。
他合门的声音很小,但韦玉絜还是听到了,似心头被敲了一下,闷堵又委屈。
虚阖的双眼巴巴凝在门上,盼着人离开,盼着他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力气散去,人便又陷入昏迷。只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下来,鬓角凉丝丝粘着碎发。
她偏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转过来。
这日她第二次恢复意识,是傍晚时分,崔慎在给她喂药。
她睁不开眼,但尚且可以吞咽,便闻崔慎絮絮道,“岳父陪了你一整日,刚走,我瞧他两眼都红了。如今城门封了,岳母也进不来,索性她不知你受伤,但都说母女连心……总之你定要早点醒来,莫让他们着急!”
韦玉絜听了,锁住牙关,半勺汤药从唇畔滑下,将崔慎吓了一跳。累他又是切脉,又是擦身,最后小心翼翼将她半抱在怀里,重新喂药。
他怀中舒适,韦玉絜没有张口只安静靠了一会,半晌听他心跳愈快,呼吸都粗重起来,遂在他第三回试着喂药时,重新吞咽。
药尽,听他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
这会入睡时,她的耳鬓又一次湿凉。
但不是她的眼泪,是将将那个喂完药的青年郎君偷吻她额角时落下的。
他俯下身来,黯淡她眼前的光影,很久很久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将吻落下来。
一个微凉的吻。
不是他身体的温度,是两片薄唇轻轻掠过。
他摸着她脸颊说,“对不起。”
韦玉絜闻来便有些难过,他们成婚七年了,他都不敢在她清醒时吻她,只敢在这种境地下偷偷亲过。
分明是她对不起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快了,待她伤好了,她就用玉令去调出华阴剩余的兵甲,交给天子,将功赎罪。
哪怕抵不过也不要紧,崔氏家资万金,他也会愿意赎刑保她,他不会嫌恶她杀了那样多人,只会心疼她的不得已。
这些她从不怀疑。
只要免除死罪,他们应当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论起华阴,华阴是之后两日来的。戒严封锁的城门重开后,她匆匆而来。那一战从主子到下属,折了那样多人,她定是要疯了。韦玉絜想想都觉得痛快,只可惜没法苏醒提神,好好与她诉说描绘。她合着眼,难免遗憾。
华阴来的这日,韦济业也来了。
两人在她床畔坐了许久,都没说什么话。后来前后脚出去,便未再进来。只有崔慎与她道,“岳母同岳父一道回司徒府,看望你哥嫂了,他们伤得也不轻。”
韦玉絜这会觉得屋中清净许多,被他握着的手屈起指头,在他掌心挠了两下。
“你瞧你,要是稍早些醒来,他们二老看到也能安心些。”
韦玉絜用力戳了下,想给他掌心抠破块皮。
半昏半醒的十余日,是韦玉絜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崔慎撤了丫鬟们的守夜,自己陪着她。
他睡在她身边,推倒由两床被衾垒起的矮墙,与她同衾。在深夜里牵住她的手,同她十指交握;在清晨醒来时吻她慢慢养出血色的面颊。
韦玉絜有时醒着,却作一副梦中忽动的模样。扣住他手指不让他拨开,又或是歪过头让他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变得深刻,让他的唇贴足她面颊。
她提起一口气,努力睁开双眼,看他低着头,屏息挪移她的手指,重不得轻不得,急得额上生汗;又或是半阖眼眸,压住嘴角的笑,感受他唇瓣离开面颊,转过身喘息,便看见那往日如松板正的背脊随剧烈心跳微微抖动。
她看得有些出神,神思恍恍惚惚,浓密长睫颤了两下,垂在眼睑,坠入梦中。
一缕白茫茫破开黑浓夜色的光指引着她。
兜兜转转,又回这榻间。
晨起的朝霞透过六菱花窗斑斑点点落进屋内,帘帐已经打开,青年坐在榻沿正埋头理衣,似在胸膛瞧见了什么,叹声轻笑,合衣遮去。
他半身融在浅金色的日光中,留给榻上人一副宽阔的肩背,不见容色。
雪白微敞的缎面中衣残留着几处皱褶,同床褥上的一样深刻难消,肩上遗有一缕青丝,顺青丝寻上去,在耳后脖颈处落了一个樱桃般鲜红的淤块,再往下一点的肩颈上留着两排贝齿印,弯弯的,似一轮新月。
妇人眯着眼,坐起来趴上他背脊,两条细软的手臂圈过他腰腹,用下颚摩挲欲血的小樱桃,激得青年“嘶”了一声。
“院中虫儿大,将郎君咬成这般,不若我们换处地方住。”
“冬日天寒,不知虫从何来。” 青年哼了一声,拍开她不安分的手,“再者,换院子有何用,换个妇人还差不多。”
被拍开的手重新握回来,“妾咬得上头,怕甚就要换了妾!”
青年垂眸看那只无比灵活的柔荑,嗓音中带着两分乞意,“我想上早朝。”
“今日休沐没朝会,郎君昨个自己说的……”
“我一点也不想休沐。”青年身子比嘴要实诚,转过身压住妇人。
“那你进来作甚!”她毫不留情戳破他。
榻上昨夜的褶痕还来不及抚平,又添新迹。妇人拂开他肩头的青丝,给他添出第二枚鲜嫩的果子。
韦玉絜清醒这日,脸色红得不像话,崔慎摸了她两回额头还是不敢确定,坚持请来大夫查验,直待他们说她已经退烧无碍,方放下心来。
韦玉絜咬着唇瓣垂眸只作不知,由来来回回折腾许久,幽想梦中事,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只笑盈盈看着端药而来的青年郎君。
有情人做快乐事,有甚害羞的!
“如何笑得这样高兴?”崔慎见她一醒来便精神大好,又被她笑意感染,眉眼也舒展明朗起来。
“做了一个可以很快成真的梦。”韦玉絜也不要他一勺勺喂来,伸过可以动弹的左手接来药盏,一口气喝完了。
却也不理崔慎追问何梦,只说让他再等等,人已经掀被下榻,往原先的内寝走去。
崔慎急忙拎起外袍披去她身上,“才醒,这是作甚?”
“拿玉、拿我的一枚玉佩,别丢了。”确也同寻常玉佩一般无二,韦玉絜改口答他。
即便是久伤初醒,然逢喜事,妇人的面貌也无有颓色。
齐腰的青丝覆在肩背,芙蓉面上眉不描而黛,唇未点自朱,秋水目熠熠生光,水波流转。
崔慎莫名愣了一下,记忆中这是成婚七年来,她最生动明艳的时候。
再抬眸,人已穿过檐廊,踏入寝门。
韦玉絜走一路,还在想那个梦,又见梦中后来事。
娇花结出果,子嗣绕膝下,她和崔慎青丝成白发,过了很好的一生。
她笑着,奔去床榻拿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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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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