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年累月的吹奏与养护,那只竹笛的音色越发清澈明亮。若在两人吹笛唱曲间,有人路过山林,甚至会不经意被笛声带入竹林深处。面对迷路的人,两个人总是相视一眼,会心一笑,继而轻车熟路地送走他们。
竹笛能奏出这样的声音是君悦始料未及的。过去她即使能按着阿婆所教的韵律吹奏,却总让人感觉少点什么。现在想来,少的大概就是某种心绪。
她吹动手中的竹笛时,不禁回忆起过往。它陪了她多少个年月,早已记不清。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有它的存在。如果死物也有灵,它便是看着她快乐,看着她苦涩,看着她成长,并与她共同度过这岁月的。
若她死了,也会带着它化入黄土吧。
这么一想,她还真就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
她吩咐他:“我要是死的比你早,你就把笛子和我一起埋了。还有这竹屋,你离开时,便把它烧了吧,免得它呆在这冷清之处,孤零零的。”
他觉得这女子真是不可思议,自己独自深居简出三四十年,她说自己并不寂寞,却怕一所竹屋孤零零。
可他错了。他以为她真的不曾孤单,可不孤单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间屋子独留世间而感到难过。
有时君悦对着水面梳妆理发,注视着水里的女子,她会盯着皱痕渐深的眉眼感慨起来。转眼已是半生,姑娘变成了徐娘。她这半辈子不算过得糊涂,走得清清楚楚,可怎么总觉着缺了些什么。
她问他有没有这种感觉,他玩笑似地说:“你是不是想成婚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当即惊呼一声:“原来是忘了这个!”
他笑得更欢了,问要不要帮她找一个来。她却摆摆手。
“我只是觉着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现如今想想……好像缺与不缺,并无二致。”
他不再多言,心知她亲人走得早,又处在这静僻之地多年,对男女之情无所认知自然是很平常的事。她的心大概早就赋予了这片土地山林,与水与风融而为一,她会对路边的夕颜、山间的飞雁生出怜爱,然而并不会知晓尝尽人间百态是何种滋味。
她的喜怒哀乐与俗世间的诸多纷扰皆无关。
他觉得这样也好。
她只是她,这样便好。
这样悠哉而无拘束的日子,自然越过越快。似乎年纪越大,君悦越喜爱坐上屋顶等待日落与黎明。尽管见不到太阳,她也想静静地等待天边的红霞渐渐褪去或是深夜缓缓泛白的模样。
她说她越来越喜欢看着天空那样一点一点变幻,那样她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光在远去。
于是他也开始陪她看日出日落。他每日看着太阳起落,天色变化,就像看着她光鲜的容颜一点点枯萎,起皱。
黎明之时,天色仍暗,四周都是一片浑厚的深黑,唯一的光亮是他手中举着的油灯。君悦的身体已有些熬不住,这几次是他背着她爬上屋顶的。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想教我学诗。”
君悦靠着他的肩膀,两人长长的白发交织着铺在茅草上。
“记得。”
“有一句我不知道怎么的,记到如今。”
“是么?念来听听。”
“微歌徐吟,于斯黎明。”
微歌徐吟,于斯黎明。他默默地念了一遍。
“瞧,我不光没忘了你,我还记得好多事。”
她喋喋不休地回溯往事,像是想要证明给他看。他静静地听着,偶尔笑出声。火光在他的眼里跃动不停。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唱歌。”
“是啊。”
“现在还唱的出来么?”
她低垂着眼,眉眼扑闪着,从腰间抽出笛子递给他。他放稳了油灯,接过笛子吹奏起来。她闭上眼,唇角颤动,歌声巍巍战战,她却似已用足了气力。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天色微蓝,光线越来越亮,而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听不见。
他还是继续吹着笛子,仿佛只是在哄着她入睡。竹林里顷刻间一丝丝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宁神,又令人心慌。
他从来没有明说他为何而来,为何驻留,他只说他愿意留下,陪她老去,一世如初。
她轻问,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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