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突然无话可答。
也许赵政说的没错，因他的确没有人的七情六欲。他读过诸子百家，深谙典籍论理，书中的百家圣人都如看破世事，泰然安稳，似乎任何事也撼动不了他们的心。他见过的帝王圣君也都以经典为师，用于自省自悟。于是他以为世人皆可通过明理来明心。
可赵政，说他不懂难过。
回想起来，赵政还是第一个他从孩童时代就开始看护的帝王，因为只有他的成长过程最是伤痕累累，需要他小心照看。他所见的其他帝王，都是在心性已定时才经历多般磨难。
他眼帘微垂，从怀中又拿出一个包好的馒头递给赵政。
“那我若教你剑术，用于自卫呢？”
赵政看起来有些动容，却仍不给出正面回复。
白泽继而加了一句：“包吃。”
“好！”赵政立马拿过他手里的馒头。
白泽无奈叹口气：“你这孩子该说是有骨气还是没骨气……”
本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赵政有些缓和的面容又坚硬起来。“骨气”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做些心中认定的事。
那之后的几日，白泽都陪同在赵政身边，一旦赵政露出陋习，他便加以矫正，兢兢业业如同管制宗庙礼仪的奉常。赵政完全不解他目的何在。自打娘胎生下来，就没什么人管过他，更别说教这些绳趋尺步的东西。
白泽告诉他，剑术是为了护身，而这些礼教廉耻是为了将来能让他独身立世。白泽还会教赵政识字写字，教的是秦国大篆，虽然赵政根本不懂那是哪里的写法。
这一切，都是在为赵政回秦国做准备。秦国的王不能野调无腔，更不能目不识丁。而只要有他守着，赵政就没法去惹是生非或是被无来由地欺辱。
“小白，我的名字写得可对？”
虽说是拜白泽为师，赵政却依旧唤他为“小白”。白泽也由着他，对于神兽来说，不论被人类怎么称呼都没有什么要紧。
白泽接过他递来的竹简，一笔一划都看得仔细，随即点点头。
“你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吧！”
“‘小’与‘白’你不是都会写么？”
“不，是‘白’与‘泽’！”
白泽不禁愣了愣，才回想起自己当初告诉他的名字是“白泽”。他暗自笑笑，提笔写下了一个个大大的“泽”字。
赵政看着字露出后悔的脸：“居然比‘政’还难写，早知道不问了……”
白泽笑出了声。毕竟是个孩子，学东西学得快，遇到困难也娇气得很。但白泽很欣慰，因为赵政总算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了。他看书多了也会想跑出去玩，念叨听烦了也会发脾气，时不时还变着法地捉弄他这个老师。
白泽从不对他生气，赵政那明朗的笑声能驱散他所有的不快。他听得出那笑声单纯无害，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而获取的，只属于孩子的得意。
赵政回到家通常都已是深夜，不再在母亲门前带着怨怼踌躇，他会对着门礼貌地作揖，随后回自己的小屋睡下。他觉得这大宅里所有的不堪与污秽已与他无干，他只需要在那简陋的小屋里，安静地躺一躺，一梦过后，就又能见到小白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长久地沉睡在泥土里，终于渐渐破土而出，终于呼吸到地面上清丽的空气。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那一年多的日子，赵政过得很快乐，也很平和。
白泽那时也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直到赵政有机会返回秦国便好，一点一点化解他心中的怨念。
这日，白泽又拿了一些竹简给赵政写字用。树荫底下，赵政正襟危坐，字迹也愈发有模有样。白泽见赵政也算刻苦，想着去买些吃的来，便留下他一人在那练字，自行去集市兜了一圈。然而等他回来，赵政却不见了踪影。
白泽当即以为他偷跑去玩，细下一看发觉不对……竹简他本来都好好摆放在赵政身侧，此时却凌乱四散，都是被人到处丢掷。他走近一些，发现地上的泥土有挣扎拖曳的痕迹，还有……兵器的刻痕！
看印记，像是赵国的士兵……他顺着一道拖曳的痕迹沿路追过去，只追了一小段路就没了踪迹，看来赵政是被绑上了马，但那条大路上满是马蹄印。
白泽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些士兵可不是那群小孩子，他们对待敌国人质的手段也不分小孩大人，如果不及时救出赵政，他可能再也无法活着踏出赵国了！
此刻本该十万火急，思忖片刻，白泽竟不紧不慢地收拾起竹简来。他觉得赵政一时半刻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赵□□还想找到赵政的母亲……也就是赵姬。
原因有二，其一，赵姬在邯郸也曾是名盛一时的舞姬，妩媚绝美，所以当年异人一眼就看中了她。赵王耳闻已久，想亲眼一睹芳容也不奇怪。其二，虽说是被异人抛弃的母子两，难保还有利用价值，而赵王不会轻率地忽视这价值，即使它似乎微不足道。
他将整好的竹简堆在树根旁，叹了口气。他最大的犹豫还是出于他并不想跟多余的人类有所接触，他当时会出现在赵政面前，是避免他的命数有改，这些日子的陪伴也不过是想扶正赵政的思想，为免百姓受难，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拿起一份竹简，打算写一道信函给赵姬，让她想办法救赵政。
其余的……应与他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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