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之间也许多是弯弯绕绕,不喜欢直来直去。弘虔更是从小就被教育着“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她那些袒露在外的心迹,都是借着酒意才能被窥探出几分。那些或真或假的话语掩匿于玩世不恭之后,或许也只有封清月那样与她朝夕相处的人能真正摸清她不曾言说的,藏于唇齿之间的只言片语。
上楼的时候一撩袍子,迈步迈得潇洒恣意,然而真走到房门前,弘虔却有些踟蹰,前些日子房内那不咸不淡的模样仿佛还近在眼前,难免会让人有些丧气。
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弘虔终究是选择驻足,轻叩房门。
得到准许后,“吱呀”一声随着房门徐徐而开,弘虔想:
“应该让思慎去给门涂油了。”
翠红翠绿两人并不在房内,想来是准备婚仪事去了。而罗绮烟正在修剪着天蓝釉花觚里散着的几支栀子花,洁白如雪映着蓝色的瓶身,倒也是风雅。
“听闻城外抱朴园的荷花开得极好,十里飘香,烟儿可要去赏玩么?”见到朝思暮想的美娇娘,弘虔此时浑然忘记雨夜被人赶出来的事,抱着臂,饶有兴致地邀请道。
“去岁雨水充沛,莲花才早早地开了。今年干旱数日之久,怎得开得这般早?”罗绮烟漫不经心地侍弄着花束,却无意将花瓣碰掉,如同落雪悄然飘落至桌上。
弘虔见状走到桌前,拾起那朵花瓣,掏出香囊,叠在其中,见佳人终于没再句句带刺,忙不迭地回:
“玄清观的道长们说这是好兆头,前些时候的那场雨催着开了,怕是不出半旬接下来还会有雨。”
罗绮烟原本心湖平静,却在弘虔取出香囊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而泛起皱褶:
“一瞧这香囊,便知这并不是他府上绣娘的手笔。”打量着长身而立的眼前人,“满打满算业已相识数载,怎能不识得?他府上绣娘的针脚细密,且多是金色为底,玄色作线,与他腰间悬着的那枚青玉龙形佩相伴。”
面色不显,罗绮烟盯着洁白如雪的栀子,却难免失神。那年曾与他共骑南郊赏梅,江南多雨少雪,即使隆冬时节也断然无大雪深数尺的景象。而那年却是下了难得一遇的瑞雪,他兴致勃勃地骗了她去,说是只有一匹马,只能两人共乘。也不知是方才贪饮吃多了酒,她有些薄醉抑或是她真的倾倒在弘虔的温柔目光里,她竟没推拒。马蹄急促,只听见他腰间的佩环轻快地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都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约莫那时的彼此都未想到,这竟是难得的好光景。
穿着墨狐皮子的上好大氅敞文将她轻拥,罗绮烟安然坐在马背上,身后暖和至极,纵使耳畔的寒风呼呼作响,她心绪亦是难得的平静。后来落雪愈发急,她却说自己想折几支白梅拿回去插在瓶中,弘虔也依着她,只是把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拥紧了身前人,骑着马走入了梅林。
原来那些年岁中,在她不经意的瞬间,她也曾消融冰封的心,动了念。
“而今腰间悬着的早不是旧时物件儿。”罗绮烟喃喃,抬眸凝视着面前这个朗然却略带讨好的君子。彼此蹉跎了许多年岁呵,她与眼前人,到底缺了些什么呢?翠绿这个丫头老说,她和墨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那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她亦不知。
冰天雪地里那般恣意,取而代之的便是晚间归去的高热不退。绮罗楼里幸而一直照顾她的医女在,将将敷了凉巾还没等退热便匆匆被思慎和辨明两人接回府去了,连脉都没来得及探。后来接近半旬弘虔才休养好,笑吟吟地一摇折扇,仿佛又转回了初见时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她生性清冷,不爱笑。她也不知道,弘虔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意?他所追逐着的,到底是遥不可及的神女,还是真的钟情眼前的自己?
罗绮烟不知道,所以选择缄默。此刻见佳人不语,弘虔心中忐忑,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对方不快,清了清嗓子,决定告知来意来吸引:
“吾此番来是想与你翠红翠绿两位姑娘更名之事。”
罗绮烟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净了手,愿意接过弘虔的话茬:
“敢问王爷有什么指教?”
弘虔便知道自己这趟来得对了,翠红翠绿服侍陪伴在烟儿身边数年,姐妹情深早已更迭了主仆情分,对于二人的婚事,她必然上心:
“吾不知你对思慎辨明两兄弟了解多少。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想与你解释一二。他两人打小就跟在吾身边,从明城到江南,寸步不离地守着吾的安全。在外人看来,他俩不过是侍卫,但实际上他俩在朝廷上担着职务。平日里无需上朝点卯,但一应俸禄礼待该有的一样不缺。而他俩与翠红翠绿两位姑娘的事,吾确实不知道。那些时候我多是来这寻你,没顾及他两人去往哪儿,做了什么事。这次进宫,思慎突然向吾请赏,说是欢喜翠红,早已心意相通,问辨明,他也默认了这与翠绿姑娘的事。”
见弘虔长衫而立,表情恳彻,罗绮烟也放软了些态度:
“坐下说吧。”
弘虔像得了天大的便宜,坐在凳上,唯恐罗绮烟反悔似的:
“吾与外祖商讨,就想回江南将此事定下。回到王府之后,就一直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思慎说新嫁娘不能没个正式的名姓落人笑话,他要去官府变更名籍等事,吾此次前来,就是想与你商议此事,问询你的意见。。”
罗绮烟思索片刻,却依旧没有很好的主意:
“王爷有什么想法么?”
“本王倒是觉得,翠红姑娘态度文静,体貌素雅,可堪‘静闲’之名。而翠绿姑娘,曰‘静志’何如?”
“王爷很喜欢《洛神赋》?”罗绮烟眸色如常,含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来。
‘遗情想像,顾望怀愁’难免过于忧思深重,但读时会觉得吾或许是子建,有神女兮于洛水,思绵绵而增慕。只是可惜,这世间多少事,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子建借梦思甄妃,吾却只能远眺而不能执手。不知当年假若他看到披发覆面,以糠塞口的甄姬,是否会责怪自己。”
罗绮烟平静注视着弘虔那欲说还休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庄重:
“那王爷想必也知道,魏文帝因宠爱郭皇后而听信谗言,才致使惠而有色的一代贤妃沦落至此。但全天下哪有女子愿意与别人共享自己丈夫的爱的?”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民妇一介微贱之人,且已有婚约,而今夫君从征下落不明。谢过王爷抬举,民妇自问无甄夫人之才,更无其贤。若是强许以彼年甄姬之宠,怕是步了后尘。”
罗绮烟不否认她在许多的时刻,她曾为眼前人动过念,动过心,伤过神。但是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沟壑——李郎,身份,是他新娶的嫁娘...
罗绮烟不想赌,古往今来有许多女子已告诉她了什么叫做全盘皆输。闺中读书尚未懂情字何解时未尝不曾叹惋过甄夫人之结局,不必说乱世美貌是最大的错误,而无论是袁熙和曹丕皆非良配,最后因失了宠爱难免有的怨愤之语而早早丧命。如果说弘虔未成婚时两人相隔的不过是已不见踪影的李谟,待有音讯尚可解,现在所有的隔阂,却难是人力可更改。
弘虔轻轻拍了拍衣襟,仿佛没听到那些话语,走至桌前,只将剩下的几支花细细修剪完,再仔细插好,这才走回凳几旁,凝视半响:
“本王知晓你的意思了。翠红翠绿两位姑娘名姓之事你若是同意便就此订下,两位姑娘出嫁之后本王便不会再派人盯着你,你若是想出绮罗楼本王也不会再拘着你。这绮罗楼依旧是你的住处,你若是每月初一十五不想在外抚琴也无妨,江南之大,九州之阔,你想去哪就去哪。绮罗楼不久之后会更名为“摘星楼”,从此,你便再与这里无瓜葛。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告诉夏溪掌柜就行。你有什么事托思慎传话也可以,本王会尽力而为。也许,一开始就是本王在痴心妄想吧。”
话语罢,弘虔潇洒转身,离去。一切就如同第一次表露心迹被拒一般,打开门后,便疾步下楼,见到王爷,思慎和辨明忙得跟上。
“思慎,明日你去找个手艺好些的匠人去给这门轴上些油。”
“王爷,那咱回府?”
“醉仙楼。你两人以后成婚后怕是夫人拘得紧,趁还空闲,多与本王痛饮几杯。”
2023.4.15完成。
封清月的名分一直有些问题,现统一改为侧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陆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