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信函如同一块沉石压在弘虔心头。是否将这前因后果尽数告知思慎?她辗转反侧,难以决断。无论哪一件,皆是刀尖舔血,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兹体事大,反复权衡之下,她决定还是亲召思慎过府,以便打探口风。
却说思慎奉召而来,脸上不见半分休沐被打断的懊恼,从自府门至澄心斋,一路遇见相熟的侍女小厮行礼,他皆含笑回应,遇上格外熟稔的,还忍不住驻足攀谈几句,步履间都透着轻快。
澄心斋内,侍女今日特地燃了昭明将军穆泽专程派人送至江南的安神香,说是产自泊州。这两日王爷久不成眠,此香于安神助眠有益。只是此刻弘虔嗅着斋内清冽沉静的味道,却仍觉得太阳穴发涨。抬眼瞧见到来人喜笑颜开的模样,觉得更是头痛。兀自摆摆手,示意免礼看座。
“王爷近些日子身体可好?”思慎依言坐下,敏锐地捕捉到弘虔眉宇间的沉郁,心中那点喜悦立时被忐忑取代,敛了笑容问道。
“老样子罢了。”弘虔紧蹙的眉峰略微舒展,强自缓了语气,“倒是你,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有何喜事?说来同乐,也叫本王沾沾喜气。”她有意引向家常,为接下来的话铺垫着。
思慎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难掩得意:
“李御医请脉,说是双生胎!属下这心里,实在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弘虔眉梢一挑,这确是天大的喜讯。她压下心头烦扰,告诫道:
“女子产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双生子更是凶险。光傻乐可不行,那些有名望的稳婆,趁早都接到你府里候着,有备无患。”
思慎连连称是,实际上早已将那些稳婆接进府中备着了,甚至连李御医也在他连番攻势下答应暂且在穆府住下,待静闲平安生产之后再行离开。
添丁进口,自是人间至喜。然而这喜气刚上眉梢,思慎心头猛地一沉,笑容僵在脸上——王爷成亲远早于他,至今膝下犹虚......自己这般兴高采烈,岂不是在主子心头撒盐?真是乐昏了头!自家弟弟那边无动静的缘由他清楚,十有**是惹恼了夫人睡书房......可王爷这......后院也算不上空虚.......
弘虔倒是恍若未闻,没关注有些坐立难安的思慎,她在措辞如何将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他:
“怎么了?府内有事?”弘虔视线从捻着的佛珠上移开,抬眸间目光里满是打量。
思慎哪敢提这茬,慌忙岔开:
“不知王爷传属前来所为何事?”
弘虔见到思慎神情古怪,很是狐疑,却也没有深究:
“本王要做一件.......足以捅破天的大事。”她深吸一口气,停下捻着“啪啪”作响的佛珠,随即将信函内容与计划原原本本道出。随着弘虔的讲述,思慎脸上惯有的几分玩世不恭彻底敛去,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肃然。
沉默良久,他只低声道出一句:“穆府只认云王,思慎唯遵主令。”
弘虔起身,走到微微躬身垂目的思慎面前,弘虔将手中那串温润的佛珠递了过去:“若有来日,恩荫三代。”
思慎双手接过,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于他而言,即便王爷此刻要揭竿而起,他也会是第一个举旗的。何况只是劫狱求存?比起造反,这实在已算坦途。
当夜,澄心斋门户紧闭,烛火通明直至东方既白。弘虔将自己锁在斋内,不许任何人打扰。门外侍奉的仆从忧心王爷旧疾复发,却又慑于威严不敢擅自闯入。随着一声“吱呀”轻响,神色倦怠的弘虔才推门而出。她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日头,转身回斋。捧着盥洗之物的侍女们这才鱼贯而入。
匆匆沐浴更衣,弘虔呵欠连天地登上马车。车夫会意,径直驶向南山脚下。待车停稳,轻唤几声却无应答。车夫小心掀开车帘一角,只见车内人已歪在座上,呼吸绵长,沉沉睡去。
院外正赏秋景信步而行的罗绮烟,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马车。处庙堂之远的她委实不解——这位超一品的郡王,怎么能有如此闲暇,三天两头往这山野庄子上跑?毕竟自她搬至这方小院起,无论风吹雨打,这人都是一早就到。有时带些时兴的首饰、有些时候也会带来散佚的经传典籍来,多数时候会带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来了便央着自己泡茶,然后或品茗读书、或闲话市井家常。待到午后暖阳,便卧在摇椅上小憩,心慵意懒。渐渐地,罗绮烟竟也有些贪恋这一方小天地的悠然自得,似乎在这里,没有世间的喧嚷,没有那些骤雨疾风,只有两人对坐的静谧时光,日子过得慢却颇有滋味。
见弘虔在车内熟睡,罗绮烟也不惊扰。她沏了壶温胃的“群芳最”静静等候。其间悄然掀开车帘看了看,见他睡得安稳,便轻轻支起车格花窗的两角,让山间清新的空气缓缓流入。
待夕阳染红天际,弘虔方悠悠转醒。愣怔片刻,才意识到身在马车之中。身上搭着的薄被还带着熟悉的清雅气息。于是翻身下车,推开院门。
罗绮烟已在庭中石桌旁备好香茗,正端坐凳上,待谁归来。弘虔望着这一幕,心头蓦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远行归家,而门内静候的,正是她的妻子。她下意识扶正冠,拂去袍上褶皱,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到那人跟前。这些时日,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世安稳的默契。
是夜。弘虔罕见地留宿南山小院。不同于以前绮罗楼的留宿,此刻她神志清明,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烟儿那股欲说还休的情意。虽然内心欢喜,却仍旧没有失了分寸,依旧与罗绮烟分房和衣而卧。
次日清晨,王府急报传来:庄户于攀没了。弘虔沉吟片刻,即命贴身小厮速寻思慎,着他以王府名义代为主持吊唁事宜。她郡王之尊,虽有心帮衬季家孤儿寡母,却也不便直接出面,以免招摇。季静翕一位弱女子命运次次捉弄已然饱尝许多磨难,而今季家并无成年男丁,孤儿寡母无所依傍,如何是好?这可让王爷犯了难。暗卫碍着身份敏感不能露面,王府卫兵又易惹非议。思来想去,她召来王府管家,命其全权操办丧葬诸事,一应银钱由王府支应,也算给季家撑些门面。管家行事,比起那位端着架子的孙长史,更显灵活周全。
弘虔本想赖在南山图个清净,奈何俗务缠身。她心头不免烦躁:在王府时闷得发慌,好容易出来透口气,事情却一件件追着来。无奈,只能与罗绮烟匆匆作别,返回王府处理案牍。
这日,她将王府账目细细核过,暖暖同至和一道,将这些密密麻麻的数算清点归拢得明明白白。只是王府明面上的进项实在是有些入不敷出,没办法,郡王连年俸禄均是定额,偌大王府要独靠这点微薄俸银实是勉力。庄子上这两年收成欠佳,赋税几次减免之下,进项又少了一大笔。先前至和就曾同她提起过此事,只是那时候她无暇顾及,今日一看账簿,才知道事态严峻。只是现下自绮罗楼更名头牌出走后,生意大不如前。这暗地里的进账又少了一笔,而接连着暗卫甲字营死伤者众,抚恤银又是个无底洞。盘算几遍,王爷也没找到变出银子的好法子,无果,看完账本,换上一身寻常文士袍服,信步至醉仙楼小酌。
无巧不成书,将踏入醉仙楼门内,便听见一阵喧嚷。弘虔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抱着臂望着眼前撒泼闹事的男子。醉仙楼在江南也算是颇负盛名,也有许多官府中人前来光顾,倒是很少会有人去触霉头。
弘虔刚想吩咐身边人将这个纨绔丢出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孤身前来。清稚听到动静急忙从楼上提着下摆匆匆赶来,这纨绔不仅没有丝毫收敛,见到好言相劝的清稚反倒是言辞粗鲁,几番冒犯。弘虔上前一步刚想制止,却没想到这厮倒是先报家门,原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欺辱季家的张员外独子,张四郎。
刚想施展拳脚,却没有熟悉的内力流转,王爷这才意识到,自上次大病后,她武力尽废。弘虔拔出剑,想要惩治下这个逞凶的公子哥,却没想到对方见来者独身一人,便纷纷使出拳脚。弘虔不断招架着,却还是没躲过,挨了几脚,袍子上都印了灰尘。王爷面色铁青,满是不可置信:这世间居然有人敢对她动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拍在方桌上:
“给我打,谁打得最漂亮,这张银票就是谁的。”
一时间,醉仙楼内拳脚如雨,那纨绔子弟的惨嚎不绝于耳。弘虔上前狠狠踢了一脚,犹不解恨:于攀的死、季静翕所受凌辱,皆因此混账!她厌恶地拍了拍衣袍沾染的尘土,盯着在一旁忧心却畏惧观者众的小厮:
“看好了。”随即皂靴碾过对方的腿,猛地踹了好几脚,将人踹出了醉仙楼。
2025-08-02写。
2025-08-14完成。
先来一章节开胃,周末还有一更。交代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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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云王是不喜欢用点心的,她总觉得江南的糕点有时过于甜腻,齁得她牙痛。无奈,王府的几任糕点师傅都被“打道回府”,也就醉仙楼清稚姑娘做的绿豆糕能得王爷青眼,一来二去之下,她对糕点愈发挑剔。那日,府内新来了一位糕点师傅,据说一手桂花糕做得极好。桂花糕——王爷自然尝过,以往在京城就曾听闻江浙一带的桂花糕,这导致她从驿站下了马车第一件事就是传思慎跑腿去给自己买些尝尝。尝过之后,才知道,所言甚虚,极不合她胃口。而这位糕点师傅不是以糯米为原料,因王爷不喜这弹牙软糯的口感,特别用山药泥与大米磨成的粉混合制作,不仅不粘,反而多了几分入口的舒爽。弘虔很高兴,那日便让师傅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精致糕点,提着食盒兴冲冲地赶往南山小院中来。
罗绮烟素来不爱甜食,那日却被弘虔哄着,她便也就着对方的手吃了好几块。拂去书上并不存在的残渣,罗绮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问道:“这糕点中可是放了桂花蜜?”弘虔愣愣地拿起一块桂花糕嚼,满腹狐疑:“我吃着似是没有,这厨子说是用山药泥混着米粉做的,许是用的糖霜罢。”听闻这个答案,罗绮烟面无表情地继续翻书:“噢!那可能是茶太苦了。”弘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山野之中的茶虽然不名贵,却也算不上苦,今天的烟儿...有些奇怪。后来的岁月里这件事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沉埋着,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个午后,当弘虔再捻起一块桂花糕时,才意识到,原来那时候的罗绮烟,说的从来不是桂花糕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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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玖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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