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收了钱,嘿嘿一笑。
拿起那破得不能再破的收音机,费力调回开头选段,然后,往那播放键一拍——
混着二胡等乐器的戏腔再度响起。
醉汉凝视收音机片刻,方才还闪着精光的眼渐渐黯淡下来。
再开口时,带着叹声:
“因为,那唱戏的,做了个梦。”
话落,银幕陡然黑屏。
书懿心头一跳,紧跟着,就看黑幕上弹出豪迈苍劲的毛笔字——“故年遗梦”。
这片头挺别致。
以戏入梦,早早预示荒唐半生,到最后不过是一枕黄粱。
画面一转,雪夜北平,鬼气森森的幽蓝笼罩胡同深巷,茫茫白雪里,唯尽处戏楼灯火通明,像雪海中浮了一艘画舫。
来喝茶听曲的客人络绎不绝,柔和烛光相映摇曳,如飘渺的烟尘,锣鼓声里,众宾、跑堂的伙计与戏台渐渐洇成模糊的色块。
“都说这袁笙雪是个‘拧骨头’,今儿我算开眼了。”
“半个钟头过去,连点影子都没瞧见。”
二楼雕花栏杆围着的雅座里,三位公子哥儿围坐。圆桌上茶点狼藉,瓜子壳堆成小山。
左边的话音刚落,右边的便抓了把瓜子接茬:“今儿未必,”下巴往下一努,“喏,瞧见没,白底红日旗。”
再看军官旁边的男人,奴颜婢膝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狗,“这秦二爷,骨头还没唱戏的硬。他袁笙雪今儿个敢给这些人吃闭门羹,赶明儿我定包他个十场八场!”
“您说是吧,三哥?”
镜头偏不给脸,只拍一只缓缓放下茶盏的手。
骨节分明,白西服袖口熨得一丝不苟,颇有养尊处优的派头。
他没应声。
底下却已骚动起来。
秦二爷额上沁着油汗,赔笑周旋间不住给随从打眼色。
一段长镜头,穿马褂的管事从敞亮的台前匆匆拐进了光线稍暗的幕后,成排的戏服堆在架子上,下边垒着几个大衣箱,配角们正挤在一块上妆更衣,有聊有笑。
管事经过,啐了一口,泄火似的叫骂了几句,踏进最里头的单间。
门一合上,瞬间安静。
朦胧柔黄的光晕里,一个只着雪白里衣的背影正对镜描妆。那修长的手指拈着笔,在眉眼间细细勾勒,举止间瞧不出丝毫慌张。
管事的好声好气地劝,可描妆的人一点眼神也不给,傲得像块硬骨头。
外边的几位军爷等得不耐烦,气急败坏闯进来,严承训饰演的袁笙雪依旧不为所动,反倒按了几泵卸妆的油水,慢悠悠地拭起脸来。
一番无声对峙,似绷紧的弓弦。
军爷面上挂不住,登时掏出枪来。
正待发作——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镜头徐徐上移,单看那一身剪裁考究的白西装,书懿便猜到是谁。但当那张脸全然现出时,她不由轻“呀”了一声,居然是开头那醉汉!
不,该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端正硬朗。
挺帅的。
影厅里头,听取哇声一片。
书懿玩心腾起,故意向右靠去,俯在某人的耳边小小声地“哇”了下,结果,脸颊又被捏了捏,对上一双醋意涌动的眼。
影片还在继续。
一番出手解围,众人才晓得这位气度不凡的少爷,原是叶公馆行三的叶长风。
彼时正年少,公子风流恣意,引那“杜丽娘”惊梦一场,半生就此荒唐。
大抵是为了过审,那些情愫滋长的片段都被剪得七零八落。日复一日的包场听戏,夜复一夜的红烛相对,落在外人眼里,成了一桩伤风败俗的龌龊事。
叶家老太太听闻孙子跟一男戏子整日厮混,气得手中茶盏“啪”地碎在地上,再加上世道不太平,直接中风,叶家上下乱成一锅粥。
为使老太太安心,叶家先斩后奏,瞒着叶长风帮他配了个八字合适又门当户对的姑娘,美名其曰——冲喜!
这事,左遮右掩,依旧传进袁笙雪的耳朵里。
那日黄昏,他照例对镜描眉。
铜镜里映着身后踱步的叶三少,鞋底都快磨出火星子。
他借着镜子,暗暗觑一眼,募地笑起来:“你这门亲事可真逗。为了赶时辰,正正好定在清明前。也不知是冲喜,还是……”
他指尖蘸了胭脂,在唇上细细抹开,“赶着去上坟呢。”
末尾两字掷地有声,叶长风脚步一滞,定定看向他。
双手无措地揉搓着,欲上前,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进退两难。
一室死寂。
袁笙雪专注调整点翠头面,老旧的滤镜下,闪动着珠光。
一张抹了浓重粉墨的脸柔美俊俏。
不知怎的,书懿想到曾经听过的一句话,真正能称之为神颜的,一定是美得雌雄莫辨。而这种美,恰恰是西方骨与东方皮的完美结合,女性不失英气,男性则留有几分柔和。
怪不得。
书懿翘起腿,单手撑起下巴,稍往前倾,细细看这一帧帧特写。
怪不得沈决明会找严承训反串旦角。
抛开他仪态够合适,眼神戏也是一绝。
前半部分,除了登台演出和军官对峙,他的台词几乎为零,纯靠眼神表达喜怒哀乐。而如今,他开口,但开口前,又借着镜子审视起自己。
“这亲事,你是真愿结?”
木梳搁在妆台上,声响清脆。
叶长风先一愣,深思过后,不知是真下定决心,还是暂时的应付:“不,不结。”
“那——”镜前人忽地转身,“你怕死么?”
胭脂染就的唇轻启:
“你敢不敢,”
“随我一块去死?”
死寂。
又是长久的死寂。
叶长风望着地上两道纠缠的影子,心绪像回转了好几个弯,最终落了地。
“好。”
他答得干脆,
却始终不敢抬眼。
就这样,喜字还未贴上窗棂,他们先吞了鸦片。
殷红的血从唇角蜿蜒而下,像拜堂时系的红绸,两具身躯交叠着倒下,倒进那铺满大红锦被的合欢床。
书懿眉头蹙起,陷入困惑。
叶长风死了,那开头醉汉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书懿开口问,银幕里,阴森夤夜,本应该死去的叶长风惶惶惊醒,双眼睁圆,充满恐惧。
他扭动僵硬的脖颈,看着身边早已没有气息的男人,吓得坐起,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后来,无人知晓一代名角为何暴毙屋中。
只知那日叶三少爷的婚事办得格外盛大。
……
“啊呸!”小男孩听到这,愤慨地朝墙角吐口唾沫,“这唱戏的瞎了眼,瞧上这么个玩意儿!”
他朝醉汉扬扬下巴,“老东西,这事你打哪儿淘换来的?”
那醉汉似乎还没从旧事里缓过神,双眼空洞,喃喃低语:“哪儿听来的……哪儿……啊,是我做的梦啊。”说着,他怪笑起来,笑得狰狞凄惨。
“什么?!”小男孩噌的一下站起,气道,“假的啊?!”
“不然呢?”
小男孩深深感受到欺骗,耍无赖般夺回自己的一角钱,冲醉汉做了个鬼脸:“再不听你放狗屁,以后滚远点儿瘫着去!要不介,我见天儿嚷嚷你是‘拍花子’!”
话落,哒哒哒,蹬着腿跑了。
转瞬间,只剩醉汉一人。
收音机恰好放到那一节选段,细细的戏腔悠悠荡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要真是梦……”
“就好了。”
……
结束了。
书懿在位置上缓了好一会儿,被严承训牵着,顺人潮离开。
出来后,她掏出手机搜影评。
有人说共食鸦片那里,袁笙雪没给叶长风添太多,但给自己的,是致死量。
他啊,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袁笙雪那么傲的人,真的会为了心上人自杀吗?”她不太能共情这一段,不禁开口问身侧的扮演者。
严承训摇摇头:“他不是为心上人,他是为‘情’。”
“这片子,它不能笼统地归到同性中。”严承训耐着性子,轻声跟她解释。
说这唱戏和演戏一样,演员入戏了,这个角就成了。
戏里杜丽娘借游园惊梦遇到柳梦梅,袁笙雪也通过梦接纳叶长风,可能会有人觉得这就是爱情,但其实深挖进去,结合创作背景——也就是“心即理”。
袁笙雪发现的是**,是心中理想化的‘情’,叶长风只是寄托的对象,换成其他男女都可以。
但‘爱人’的怯懦,当时社会的灰暗,他发现跟梦有很大差别,不愿意和这个时代合污,决定困在美梦里。
真的做到了为“情”生,为“情”死。
严承训讲得细,书懿认真聆听着,不知不觉顺人潮走到影院门口。她沉默着,将主旨捋了个大概,恍然悟道:“他入戏了,又不愿意出戏。”
真杜丽娘碰上假柳梦梅。
结局,当然是悲剧。
“也是。”她深吸一口气,再看影院前挂着的双人海报,“好的爱情,很少存在于现实。”
哪有那么多的坚定与长相厮守。
全是谎言与背叛。
严承训站在她斜后方,注意到她身侧握拳的手。静静看了两三秒,他上前握住:“走吧。”
书懿点点头,刚转过身,一身材高挑的男人蹦到严承训面前,仔仔细细盯了两秒,压声惊讶道:“真是你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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