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纽约
华灯初上,摩天楼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远处曼哈顿的灯火,那些明灭闪烁的光点,如沉落人间的星群,流淌在冰冷的镜面深处,又似浮动的河流,悄然游过这城市巨人钢铁的骨骼。
银行招牌上永不疲倦的LED光芒,冷冽而精准,它们执拗地灼烧着夜色;高处办公室未灭的几盏孤灯,则像悬在夜空里的金色眸子,固执地凝视着下方沉睡的街道。
办公室落地窗前,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手里的手机明明灭灭,匿名短信只有一句话:
“别怕。”
华尔街的钢筋铁骨不近人情。每次凝望,郁青总是想起从小长大的家乡,狗尾草穗子在夕阳下毛绒绒的灿烂,蒲公英种子飞过脸颊的柔软,那个少年坐在田埂上,轮廓泛着一层光晕……
郁青苦涩地扯扯唇角,闭上眼睛,办公室一片漆黑,窗外霓虹灯管无声变幻色彩,光晕流淌在女人的脸上,显出几分苍白的疲惫。
八年了,这是你来的第一条信息。
江维扬,如今的你是什么身份说这句话呢?
纷乱的思绪涌来,朦胧之中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
雨一直下个不停,消毒水混着潮湿的气味,丝丝缕缕包裹着人,像一张密不透气的网,让人呼吸不畅。
“阿婆,我不读了。”十八岁的陈郁青手里拿着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少年人的青涩,清瘦的脊骨撑起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像一根抽条的竹子。
“阿婆,我不读了。”
郁青将额头贴上阿婆的手背,掩住尾音的颤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像树皮一样苍老的手抚上郁青微微发颤的脊背。
阿婆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风扇,说话的声音沙哑的不成调。郁青把耳朵贴的很近才听清阿婆说的话——
“小囡,走出去,走出去……”
这个年轻的女孩被生活重负压的挺不起来的脊背弯下,伏倒在病床旁,眼泪流进了阿婆温热粗糙的手心,像窗外的雨,滴进了树干蜿蜒的纹理中。
十八岁的郁青只怕一件事,怕相依为命的阿婆离开她。
郁青姓陈,不过在这个落后的山村里很少有人提起她的姓,因为她是陈阿婆抱养的孩子,陈阿婆一家六口在山洪里丢了性命,只剩她一人,也许是上天可怜这个悲惨的老妇,在她决定随丈夫和儿子离开的时候,一条载着一个被遗弃的女婴的小船摇摇晃晃停在了她面前,初生的孩子呜呜咽咽像小猫一样啼哭着,一声一声的啼哭勾住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群山怀抱,也像巨大的牢笼,隔绝了机会。郁青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撕开这个笼子的人,她考上了a大,她与离开这里的机会距离只差一毫。多么幸运,她考上了,这一切在阿婆晕倒被同村人送到县医院时戛然而止。
阿婆的病到了村里大夫无法医治的程度。
对祖孙俩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半边。
但阿婆挺着,绝不让郁青放弃读书。
最后,一封来自a市的企业资助书由村长交到了郁青手里。
或许就是这封资助书使郁青的命运线开始改变,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和另一条线死死的交缠在一起。
而现在,郁青败了,败在了尔虞我诈的金融场上,一局之间,这位证券交易所的王牌专营经纪人失掉了所有信誉。
几个小时之前,郁青的顶头上司艾丽曼亲口对郁青说出“Ms.Yu,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居然违反了这里最基本的规定,擅自代理客户签合同,我想你不适合再待在这里。”
“You're fired!”
郁青的八年像一个干瘪的笑话,这里只看结果,不看公平,优胜劣汰是这座钢筋丛林的法则。
艾丽曼冰冷的尾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砸下,像一块生铁,带着华尔街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上司那张因愠怒而绷紧的脸,在郁青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一张陌生的面具。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再看那张解雇函上冰冷的签名。八年。两千多个日夜,像一捧被风吹散的沙,从她紧握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只剩下掌心被指甲硌出的、深深的红痕。
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流淌,如同一条没有温度的、燃烧的熔岩河。那些光点,曾是她攀爬的星辰,如今却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穿着她最后的尊严。郁青缓缓转过身,挺直了那根曾像细竹般坚韧、此刻却微微发酸的脊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八年来构筑的、已然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
走出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冰冷巨塔,纽约的夜雨裹挟着初冬的寒气扑面而来。雨丝细密,粘腻地贴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像某种无声的嘲弄。她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浸湿昂贵的外套面料,深重的颜色晕染开,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狼狈。口袋里,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一下,依旧是那个匿名的号码,依旧是两个字:
“等我。”
江维扬。
这个名字像一根埋在心底多年的刺,此刻被这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现实狠狠按了下去,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八年前那个雨夜,阿婆枯槁的手心,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封改变命运却也似乎注定带来诅咒的资助信……纷乱的画面在潮湿的雨幕中疯狂闪回。
她站在华尔街的十字路口,四周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划破雨夜的流光溢彩。那些光带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去哪里?回那个租住的、同样冰冷昂贵的公寓?里面除了一柜子名牌套装和几件冰冷的现代艺术品,还有什么?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猛地窜上心头。
回去。
不是回那个公寓。
是回到那个群山环抱、狗尾草在夕阳下毛绒绒地灿烂、空气里永远带着泥土和雨水腥气的地方。回到一切的起点,回到阿婆用尽最后力气让她“走出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在那里,在阿婆长眠的山坡上,在那些蜿蜒如命运纹理的田埂边,她才能找到被这钢铁丛林和尔虞我诈吞噬掉的、那个名叫“郁青”的自己。
八年前,她孑然一身,带着阿婆的期盼和一纸通知书,走出大山。
八年后,她一无所有,带着华尔街的污名和一身疲惫,或许,也带着那个匿名短信背后无法言说的复杂目光,决定走回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下颌,砸在脚下汇集的浅浅水洼里。郁青抬起头,望向被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纽约的灯火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拉长,最终幻化成记忆中那个遥远山村,雨夜窗口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汽油味和雨腥味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然后,她抬手,用同样冰冷的手指,抹去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迈开脚步,径直走向路边。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黄色出租车,像雨夜中一只沉默的甲虫,缓缓停在她面前。
“肯尼迪机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解脱。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喧嚣的世界。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流光溢彩、却又冰冷彻骨的城市图景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郁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不再是华尔街上司愤怒的脸,而是阿婆那双浑浊却充满无尽慈爱和期盼的眼睛。
“小囡,走出去……”
阿婆,我走出去了。现在,我要走回来了。
回到那片能埋葬所有谎言、也能重新长出希望的泥土里去。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平稳前行,载着她,离开这冰冷的金融战场,驶向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可能是唯一救赎的归途——家。那个她阔别八年,承载着最深伤痛与最初温暖的山村。新的命运齿轮,在引擎的低鸣和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中,悄然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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