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不速之客

飞机舷窗外的景色,从纽约的冷硬线条,渐渐过渡成中国南方冬日特有的、氤氲着水汽的灰蒙。当熟悉的、被巨大山影切割得犬牙交错的天际线撞入眼帘时,郁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伴随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归属感,汹涌而至。

八年。山还是那些山,只是路翻修了,也有了很多新建筑。

郁青几乎要不认识了。

陌生的熟悉感总让她想起和江维扬陪在阿婆身边最幸福的时候。

郁青有一点恍惚。

小屋还在。比记忆中更破败了。墙角放的那把椅子上落满了灰。

小时候,阿婆在那把椅子上,看郁青写字读书,手里编着篮子,偶尔抬起头,却总是慈祥的笑着。

再大些,她引以为傲的‘乖囡’带了想让她看看的男孩子回来,阿婆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握着郁青的手,欣慰的流下了眼泪说“好好好,好孩子,幺儿的眼光没错。”

郁青走向屋后的小山坡。那里,阿婆长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旁。

雨丝又飘了起来,无声地浸润着泥土和草木。

山路湿滑,郁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个在郁青心中像遮风避雨的山一样的小老太太,只变成了一座小小,小小的坟茔。

郁青额头抵着粗糙的墓碑。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滚烫地砸进坟前的泥土里。肩膀无声的剧烈颤抖。像一只离群太久、遍体鳞伤终于归巢的幼兽,在唯一能接纳她所有不堪的怀抱里,舔舐着伤口。

这个离开了太久的女孩泣不成声。

“阿婆,你也怨我吗?怨我这么久不来看你?要不然你怎么一次都不来我的梦里……”

郁青重新收拾了小屋,拾起一点一滴她和阿婆生活过的痕迹,闭上眼睛在摇椅上团成一团。户外淅淅沥沥雨幕落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时间飞快流走,郁青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周,短暂的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有亲人爱人可以依靠的女孩。

“小圆……”

一声极轻、极沉的呼唤,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

一切仿佛静止了。窗外的树叶也停止了摇晃。

八年的光阴在耳边揉碎重叠,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想叫你小圆,希望你以后的人生都可以——团团圆圆”

“小圆我许愿了,想听?不告诉你”

“小圆别闹……”

“爸,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阿婆,我要娶她,我江维扬向您许诺”

少年坚定的脸仿佛和面前的景象重合起来。

时光呼啸的声音在耳边划过,郁青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视线投向门口。

雨幕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填满了破旧的门框。

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挺括的黑色大衣肩头,几缕湿发垂落在宽阔的额前。

光线昏暗,他的面容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但郁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下颌线依旧冷硬,鼻梁高挺,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岁月淬炼出的深刻棱角和一种久居高位的沉稳气势。

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内敛,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江维扬。

他就这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避世的蜗居门口。穿过她刚才沉湎的旧日幻梦,一步踏进了冰冷的现实。

空气仿佛凝固了。摇椅的吱呀声停了下来。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死寂。

郁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摇椅粗糙的扶手,木刺扎进指尖也浑然不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隔着八年的分离,隔着这破败小屋里的尘土气息。

他的眼神很沉,很深,像雨雾笼罩下的深潭,里面翻涌着太多郁青无法解读的情绪——有审视,有复杂难辨的关切,有她不愿深究的……愧疚?还有一种她极其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不动声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抬步,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门槛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郁青像是被那声音惊醒,猛地从摇椅上站起来,动作有些仓促,摇椅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着。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试图用这脆弱的姿态筑起一道防线。

“没什么好坐的。”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刻意的疏离。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贪婪地、又带着尖锐的痛楚,描摹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八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更成熟,更冷峻,也……更遥远了。

江维扬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径直走了进来。小屋的空间因为他高大的身形更显逼仄。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简陋的家具、以及被郁青擦拭干净的阿婆遗像。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还是老样子。”

郁青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维扬的目光终于落回她脸上,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想找,总能找到。”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郁青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混杂着一丝雨水的湿气。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呼吸一窒。

“纽约的事,我听说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

郁青的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

“江总消息灵通。”

“江总”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开八年的时间鸿沟,也划开了他们之间曾经亲密无间的距离。

江维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你忘了资助协议了吗”

郁青接过。

他的指尖隔着薄纸传来的微温,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山林间腾起的薄雾,丝丝缕缕地漫进小屋,缠绕在两人之间,像一层迷蒙的纱。

故人的气息,旧日的影子在这潮湿而凝重的空气里。

“小圆,来华盛云启吧……哪怕是对资助的报答呢。”

“我爸病的很严重。”

你的处境很危险。这是他不能说出的下半句话。车旁他的助理正在撑着伞等他,注视着这里。

郁青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又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

八年时光呼啸而过,阿婆的小屋是避风港,但终究不是归宿。

“江维扬,‘弃子’这两个字是你亲口说的,对吗?”

“弃子”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江维扬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形骤然僵住。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噼啪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像是急促而无情的倒计时。山林间漫入的薄雾带着刺骨的寒意,缠绕在两人之间,几乎冻结了呼吸。

江维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紧握着协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上,微微的颤抖。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撕裂的沙哑。

所有的托辞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取代。

他迎视着她,不再逃避,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承认:

“是。我说过。”

简单的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郁青的心脏,也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旧情牵连。

郁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鼻子一酸。

真的是他。

是他江维扬,亲口将她钉在了“弃子”的耻辱柱上!

郁青曾无数次为他想过无数个借口。

“你恨我吗,郁青。”

“恨比爱难,江维扬。”

郁青因为爱已经尝过了粉身碎骨的滋味,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的、如此浓烈的失望。这份失望,让他窒息。

“我宁愿你恨我。”他艰难开口,声音艰涩。

“为什么,江维扬。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狠狠砸向江维扬。

她是在控诉他整个人的虚伪、冷酷和背叛,还是控诉他将她视为可以随意利用、随意丢弃的棋子?无论是哪个,这份控诉都足以让他痛苦。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郁青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此时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下蕴藏着淹没一切的悲凉死寂。

她不是在询问,是在平静的确认一个残忍的事实。

那双曾经让他沉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燃烧殆尽的灰烬。

郁青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未尽的话。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雨幕中模糊的阿婆坟茔方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哀伤和疲惫。

“江维扬,”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祈求。

“你走吧。”

郁青的目光缓缓移回他脸上,那双寒水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一种沉重的、近乎恳求的平静。

“别让外婆看见我们这样。”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尘埃的心上,却带着千钧的疲惫与哀伤:

“我们……在这里留下一点好的回忆,好吗?”

这句话,像一把最钝的刀,缓慢地、深深地割开了江维扬的心脏。

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冰冷的恨意,只有这平静到极致的、带着卑微祈求的告别。比任何激烈的恨意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面对着阿婆慈祥的遗像,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心死后的、沉重的平静。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间小屋、与阿婆的遗像融为一体,彻底隔绝了身后的世界。

江维扬出门。

窗外的雨,绵密地下着,雨丝无声地浸润着泥土,也将小屋内外,隔成了两个各自沉浸在沉重钝痛中的世界。

雨水顺着江维扬冷硬的下颌线滴落,打湿昂贵大衣的肩头,留下深色的水渍。当年那个并肩看山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被彻底拒之门外的男人,身影在无声的雨水中,模糊,碎裂,最终只剩下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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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
连载中松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