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对峙

江维扬什么也没说。

任何语言都是苍白,都是亵渎,都是对自己狼狈的再次确认。沉默,是他唯一能维持的、也是最后的尊严。

他极其缓慢地、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般,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一眼小屋,径直走入门外倾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昂贵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高大却异常孤寂落寞的轮廓。

他没有开车门,而是踉跄一步,沉重的身体猛地倚靠在冰冷的黑色车身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料刺入肌肤,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助理沉默地为他撑着伞。

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块浮木,背靠着车身,微微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混合着滑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赤红。

然后,他从湿透的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银质的烟盒和一个防风的打火机。

手指因为冰冷有些不听使唤,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雨中摇曳了好几次才艰难地燃起。嗤一点猩红在滂沱的灰暗雨幕中亮起,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对抗性的温度。

江维扬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灼痛的喉咙仿佛那一点火光和灼热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白色的烟雾刚逸出口鼻,就被冰冷的雨丝和狂风粗暴地撕碎、打散、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他就这样倚在冰冷的车边,在漫天席地的冰冷雨丝中,沉默地抽着烟。尽管助理打着伞,雨水还是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流下,浸透了他指间的香烟。

一点红光在潮湿中艰难地明灭着,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和那颗被“两清”二字彻底洞穿的心。

烟灰被雨水打落,混入脚下的泥泞。他看着那点红光在湿透的烟卷上一点点缩短,燃烧自己,对抗着无边的湿冷和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呛人的雾,灼烧着他的肺腑。

一支烟很快燃尽。烟蒂被他无意识地扔在脚下被雨水冲刷的泥泞里,那点微弱的猩红挣扎了几下,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彻底淹没、熄灭。

他看着那消失的光点。

仿佛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随着那点红光的湮灭而流逝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破旧木门,眼神复杂到极致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荒芜。

然后,他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沉重疲惫感,弯腰坐了进去。

湿透的身体陷进同样冰冷昂贵的真皮座椅里,留下深色的水渍。

车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小屋内的灯光和他最后一丝可能的目光。

车门紧闭的瞬间,世界被切割成两个冰冷的空间。

车外,是滂沱的山雨,是那间破败小屋透出的、将他彻底拒之门外的昏黄微光,是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泥土、青草和她冰冷决绝气息的混合物,以及……那缕被风雨绞杀殆尽的烟草苦涩。

车内,则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湿透衣物紧贴皮肤带来的、粘腻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还在呼吸。昂贵的真皮座椅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而冰冷,深色的水渍如同巨大的泪痕,在昏暗的车厢内蔓延。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车窗外那扇紧闭的木门,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嘲笑着他的溃败。

郁青还是那个郁青。

这个念头像一颗生锈的钉子,使他清醒了一些。

是的,她依然像山间最坚韧的野草,被风雨摧折,被烈火焚烧,却总能从灰烬里、从石缝中,倔强地探出新芽。

她眼底的火焰,即使在恨他时,也带着一种他早已遗失的、原始的、不屈的生命力。

恨总好过不爱。

纽约的八年,华尔街的硝烟,将她打磨得更加锋利、冷硬,但内核里那份属于“小圆”的、在田埂上对着夕阳说要带阿婆过好日子的纯粹与执着,似乎从未真正熄灭过。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将车停在她公寓楼下,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像一个虔诚又卑劣的朝圣者,见证着她如何从泥泞里挣扎而起,一步步攀上Principal Broker的位置。

她的每一步,都带着阿婆的期盼,带着山野赋予她的韧性。

他的骄傲让他曾以为能与之并肩。

但江维扬不再是自己了。

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像受伤野兽在胸腔内发出的呜咽,碾过泥泞道路的震动,仿佛直接传递到他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空洞的回响。

他还记得。

清楚记得。

她清澈眼底映着晚霞的坚定,记得她纤细脊背挺直的倔强,记得她伏在阿婆病榻前无声颤抖的肩膀,记得她初到华尔街时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生涩与野心的光芒……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同昨日。

可当他想寻找自己——那个曾与她并肩坐在田埂上,听着风声,心无旁骛地规划着模糊未来的少年江维扬——时,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模糊的、被浓雾笼罩的影子。

那个影子,似乎被华盛云启沉重的权柄、被父亲严厉的审视、被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无数个需要权衡利弊、需要冷酷决断的瞬间,一点点吞噬、扭曲、覆盖了。

他几乎要想不起郁青喜欢的那个江维扬的样子了。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香烟燃烧殆尽时的灼热余温,但更多的,是雨水带来的、渗入骨髓的寒冷。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灰暗扭曲的世界映照得更加模糊不清。他看向车窗倒影中那张脸——轮廓依旧冷峻,眉眼依旧深邃,但那双眼睛里,只剩下荒芜的赤红褪去后的、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陌生。

又或许,那个能让郁青喜欢的江维扬,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或许那只是少年时代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一场在巨大阶层鸿沟和注定背负的责任面前,注定会醒来的梦?他所谓的“喜欢”,是否从一开始就掺杂了江家继承人的审视、评估和……那该死的、高高在上的“恩赐”心态?所以“弃子”二字,才会如此轻易地从他口中吐出,如同丢弃一件不再合用的工具。

这个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引擎声在山路上单调地回响,载着他,也载着这个被彻底洞穿的、关于自我的巨大空洞,驶向更加深不可测的、属于江维扬的战场——那个他亲手构建,却似乎早已将他吞噬的冰冷王国。

后视镜里,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屋,连同那个曾照亮他心底某个角落的女孩,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幕和山路的拐角处,如同从未出现。

车内,死寂重新蔓延。只有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刮不净挡风玻璃上汹涌的雨水,也刮不净他心头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失去”和“自我怀疑”的阴霾。

门外的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被滂沱的雨声吞没。

郁青挺直的脊背,在确认那声音消失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钢筋,猛地松懈下来,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性的清醒。

屋内一片死寂。阿婆的遗像在昏暗中静静凝视着她,眼神慈祥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有地上散落的、被雨水洇湿边缘的协议纸张,狼藉地昭示着刚刚结束的一切。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泥土地面透过薄裤传来寒意。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般任由意识下坠。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抽气声,在空荡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孤单。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耳边反复回荡着江维扬最后那句沙哑的“是。我说过。”

“弃子”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她的神经。

心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心口翻滚,灼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可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下,更深的地方,却是一片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刺骨的虚无和……无法言说的钝痛。

八年。从山村到纽约,从泥泞到云端,再跌落尘埃。支撑她一路走来的,是阿婆的期盼,是走出大山的执念,或许……也曾有过一丝对那个田埂上少年的、模糊的憧憬。

可如今,阿婆长眠,憧憬破灭,执念成灰。她亲手斩断了与江家、与江维扬最后一丝关联,也仿佛斩断了自己与过去所有努力和意义的连接。

郁青目光落在阿婆慈祥的遗像上,嘴唇无声地翕动:

“阿婆……我把他赶走了……”

“阿婆,你别怪他,我们都身不由己……”

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窗外,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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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
连载中松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