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日地寒冷了起来,连秋菊也花期将尽,正瑟缩在寒风中绽放着最后的姿颜。
这日是陆瑜的生辰,天一亮府中的丫鬟婆子们便忙碌了起来,开始为午时的生辰宴做准备。
不同于他人的忙碌热闹,姜轻尘正抱着汤婆子缩在炉火旁读新送来的乐理。
日光和煦,浅浅覆在她的身上,与自壶嘴升腾而出的白雾一同绘就着暮秋的静谧。
不多时,闻叩门声突兀响起,接着便见于素白之上添以半身月白的陆长熙推门走了进来。
姜轻尘放下书册起身唤:“师姐。”
“要随我一起去前厅赴宴吗?”陆长熙看着人问。
虽因青玄宗一事,将军府未有大摆筵席,但因着陆长熙与太子的婚约,赴宴之人却也并不会少。
“前厅人多。”姜轻尘摇头回,“我还是更喜欢待在这里。”
陆长熙也并未强求,道:“那我让红蕖将膳食装好,送来与你。”
姜轻尘颔首应声,随即抬步相随,与之同出,复止步于檐下。
待瞧着人身影远去,步入拐角之时,她才转身折返,重缩回炉火旁,捧起了那本乐理。
直至闻脚步声渐近,她才重又合书起身。
方走两步便听红蕖在外叩门呼喊:“姑娘。”
她应声疾走几步开门接过食盒道:“麻烦了。”
“分内之职,姑娘言重。”红蕖微微欠身回,旋即复言:“姑娘若无其他吩咐,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嗯。”
“姑娘慢用。”
宴上佳肴品类繁多,自无可能样样皆送来予她品尝,虽食盒之中仅三菜一汤,却皆是她所喜爱的,尤其是那盘分量较之其他略多的糖醋鱼。
该是陆长熙亲自装盒的,她想。
然愉悦进食至半,却倏有疑惑自心底冒出。
陆长熙该是按池予安的喜好来装盒的才对,而非是她。
那池予安喜食什么呢,她不知,因为她从未思量过。于《幽梦赋》而言池予安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是陆长熙对众多同门情谊的凝聚与缩影。
而《浮生录》……便是有所提及,也被她跳读略去了。
许是巧合吧,她暗暗自我解释。
直至宴席散去,未时过半,她才重又见到除去月白仍着素白的陆长熙。
“师妹。”
这是她第一次听陆长熙这样唤她。
“可有为我准备生辰礼?”
她一时僵住了,答不出话。
却见陆长熙牵上她的手,引她起身道:“但师姐有一物送你。”
未等她反应,陆长熙已拉着她走出了厢房,往院中露台去。
远远地,她便瞧见一张石琴被放置在露台之上的石案上。
待走近,听陆长熙道:“这段时间见你常看乐理、曲谱,想着你该是眷念鸣鸾了。只鸣鸾已为山火所毁无法再奏,我便着人寻秦师傅再做了张一样的来送你。”
鸣鸾是池予安的母亲离开时留赠她的一张石琴,而鸣鸾的制作者也正是人称秦师傅的制琴师。
姜轻尘定定瞧着,大脑有一瞬的宕机,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重体验了把被老师抽查点名得上黑板写题的恐惧。
“可要试试?”
她回神,微微转头看向陆长熙,听其续言:“虽值丧期,不宜兴乐,不过浅弹几曲无喜之音以疏郁结却也无妨。”
嗯,丧期不宜兴乐,故而她以为可趁机学一学,却不想正是自己的这份“努力”让这验收之期来的这样迅猛而猝不及防。
拒绝的词句在脑海中盘旋,但说出口的却是一个“嗯”字。
她略显艰难地抬足,硬着头皮坐至了石案后的石杌上。拿起琴槌的那一瞬,满心的犹豫同抗拒催促着她向陆长熙说些预防之语,以防现下的温馨与祥和届时突然破裂。
但直至琴槌落下,第一声琴音响起,她都没有出声。
清脆而空灵的音色涤尽了她脑中的混乱,在她平静下来的刹那,却又有什么突然在脑海中迸裂开来。
她落槌击键,敲出了第二声,其余音调紧随其后,乐曲油然而生。
琴音清澈悠扬,如清泉流水,又若百鸟啼鸣。
一音一调仿若自九天而落,轻轻砸进了听者心泉。
不知何时,露台之上,陆长熙已手握长剑舞了起来,身姿轻盈优雅,剑法凌厉流畅,分明翩翩若蝶,却招招致命。
落木萧萧,寒风凛凛,曲中意,剑中情,悲悯而决绝,坚韧而凌冽。
曲未终,音却止。
陆长熙收剑上前,蹲下身问:“怎么停了?”
姜轻尘紧紧攥着槌柄,望着琴身上的鸾凤迷离开口:“在青玄宗时我们也常这样,我抚琴,你舞剑,在溪边,在崖上,在林中,在湖畔。”
溪水潺潺,山风缭绕,林鸟哟哟,碧波荡漾。
分明不属于她的记忆,却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那般的真实,她甚至共情得到池予安彼时的心境。
骤然沁入她脑中的虽只一星一点,却足以让她无措彷徨。
“你是刚刚才忆起是吗?”陆长熙瞧着人问,眼中漾着欣喜。
姜轻尘抬眸看着陆长熙点了点头。
可她不该有忆起的可能,因为这不是她的记忆。
正思忖着,又听陆长熙道:“过几日我带你回青玄宗看看吧,在冬雪到来前。”
回青玄宗……
姜轻尘思绪骤顿,须臾,点了点头。
待心神稍稍缓和,她问:“师姐想要什么生辰礼?”
但见陆长熙清浅笑笑答:“你尚活着便是予我最好的生辰礼。”
一字一词落在耳畔,似带着魔力,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她怔怔瞧着,一时间难以移开视线。
“方才不过玩笑之问,莫上心。师姐什么都不缺,也无需你备礼,师姐只要你平安无忧地活着。”
姜轻尘忽而便红了眼眶,却又觉受之有愧。自我纠结患得患失之际又听陆长熙温声道:“予安,在师姐这儿你自可随心恣意一些,无需约束自己。”
寒风拂过,却吹不散心间的暖意,姜轻尘看着人点点头,只觉心中似乎真的轻了许多。
前二十余载的人生她的确过得很辛苦,却并不只因经济的困顿拮据。自父母过世,她的心便再未彻底放下过,只埋头负重奔着那个缥缈念头茫然前行着,未曾静心思量过自己真正所期盼想要的又是什么。
随心恣意这四个字于她这样的人实在是奢侈。
“要为它新取个名字吗?”陆长熙问。
姜轻尘复将视线投至了磬石琴上,思量片刻却无一满意,于是抬起头看向了陆长熙:“不若师姐帮我想一个。”
但见陆长熙伸手触上琴键,缓缓划过,开口:“月华覆清泉,汀滢静自流。取滢华二字如何?”
“甚好。”姜轻尘脉脉地看着人夸赞,“师姐不愧文武双绝。”
陆长熙垂眸浅笑,默然收下了这句称赞。少顷,抬手关上琴盒看向池予安出声:“暮秋风寒,不宜多吹,随我回屋吧。”
“好。”姜轻尘颔首应声的同时缓缓站起了身。
这一刻她的世界有了微不可察的不同。
……
立冬后没几日姜轻尘便随陆长熙踏上了前往青玄宗的途程。
青玄宗距京都并不甚遥远,不过三五日的车程。
车马行出京都后,姜轻尘缓缓自衣袖中掏出一只碧色荷包,扭捏着递向陆长熙垂眸道:“这是……补给师姐的生辰礼。”
“我知师姐并不缺身外之物,而我也送不出名贵精美的东西,但因宗门之事,师姐多有操劳,这几月睡眠也不大好,我便在里面放了些安神的香料,希望师姐不受失眠的痛苦。”
陆长熙抬手接过,轻抚着其上的白色山茶花绣样道:“原来前几日你裁布选线是为准备这个。”话落看向池予安:“我很喜欢。”
“那就好。”姜轻尘轻声接话,却并未将视线分一丝一毫至陆长熙身上,而是刻意回避着。
她素来不擅处理人际关系,在作为姜轻尘的二十余载生涯中,她同所有因学业或工作而结识的人都只是维持着一种客气疏离的点头交,从没有可以像别人一样相伴挽手、聊闲逛街的朋友。
幼时她有父母亲人,后来与她为伴的便只剩了奶奶和她笔下的陆长熙。她就像支被秧在花瓶里的花,没有沃土,没有同伴,甚至没有根,却又与花瓶中的花不同,她没有人悉心照料,更无屋室遮蔽风雨。
陆长熙一直是她的精神沃土,让她有幸拥有着丰满的精神世界,她习惯与陆长熙为伴,可现下却又不习惯了。
她总笨拙地在陆长熙面前做着池予安,时进时退拧巴着,总也自在不起来。
寒风透过窗牖间隙强钻进了车厢,她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默默偏了偏头欲看一眼陆长熙,却是不巧正与其视线相撞,慌乱之中,她略显狼狈地垂下了头。
尴尬霎时席卷全身。
就在她脑中小剧场疯狂上演之际,陆长熙将一张狐裘盖至了她身上,并倾身凑近贴心地将狐裘两边掖至了她后背。
如彼时初见一般,姜轻尘脑中霎时安静了。她僵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有种难言的情绪浮上了心头,或可名为患得患失。
“还冷吗?”听陆长熙问。
姜轻尘摇了摇头,几息后又答了句:“不冷了。”片刻后又问:“师姐冷吗?”说着便掀起狐裘一边凑近陆长熙要往其身上搭。
陆长熙抬手相拦,一面重将狐裘为池予安掖好,一面回:“师姐不冷,师姐一向怕热,并不畏寒。”
姜轻尘点头应声,没再说什么,却也没有挪动位置,就这般倚着车厢壁贴靠在陆长熙身旁,抵抗着颠簸的行程带给她的眩晕呕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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