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令看了眼燃烧殆尽的木炭,和桌面上仅有的两个缺了口的瓷杯,略带歉意地俯了俯身道:“杲阳县素来贫苦,寒舍不免有些简陋,若有招待不周处还请女公子见谅。”
淳于敏摇摇头,轻笑道:“无碍,我本就是受元小将军所托,听闻杲阳冬季灾荒严重,朝堂的赈灾粮又掺了近七成的沙砾,才就此前往。”
她顿了顿,眼里划过一丝异样:
“若县令府邸雕栏玉砌,我才不知该如何面对县令大人。”
刘县令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全然没听出淳于敏话中潜藏在暗处的试探之意,自嘲着说道:
“若是这府邸内还剩有金玉就好了,届时拆下来换作粮食,便足以保百姓撑过今年的寒冬,大家也不必再忍冻挨饿……”
他的话语格外真挚,眸中似真有一瞬间怀有府邸中摇摇欲坠的木梁骤然化作金玉宝饰,在而后换出粒粒白米的愿景。
却在映出周遭的一片破败后渐渐归于黯淡。
他虽人到中年,却一心记挂黎民百姓,未娶妻也未有子女,莫要说值钱的物件了,这座县令府中的粗面粮食,也就只够他同阿婆裹腹,连再多一个孩童都养不起。
淳于敏瞧刘县令的言行和态度都颇显清廉风范,加上元燧同她说,此人多年前曾对他有过帮扶之恩,因此对他再没有更多试探和套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县令大人可还记得,护送赈灾粮的官吏姓甚名谁?以及当时验粮和核对批文时的具体情景如何?赈灾粮掺沙又是过了多久后发现的?”
淳于敏接连问了三个问题。
提起有关赈灾粮的要事,刘县令的表情不免严肃起来,他坐在主位那个其中一凳腿明显矮了小半截的陈旧木椅上,记忆在脑海中徘徊。
“那位护送赈灾粮的大人应当是姓左,具体名字他并没有说,连姓氏都是听其旁边官差尊称,当时那位大人说他自己公务繁忙,赶时间回京,便催着我匆忙去核对上头的批文。”
“他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划开了为首的几个米袋,说这都是朝廷派发的细粮,绝对有保障。”
“只是毕竟涉及一县百姓,保险起见,我还特意留了个心思,让三名衙役一同去查验了后面的其他袋粮食,确认无误后,才放心盖印。”
“那个左大人似乎很急切,只在杲阳县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带着手底下的官差匆忙离开了,我当时也没多想,只当京城的大人们繁忙。”
“然而到了第二天施粥的时辰,意外却突然发生了。”
“府衙里的衙役告诉我,说那米袋里将近七成都是粗糙的沙砾,熬出来的粥根本没法入口,我闻此消息直奔到粮仓……”
说到这里,刘县令的十指明显攥紧,干裂发白的嘴唇也随着一字一句的吐出疯狂颤抖,脸上难掩无尽的愤怒与悲哀。
“结果我亲眼所见,那袋子里装的哪算得上往肚子里吃的粮食啊,就算是用来堆墙也不为过!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东西糊弄!”
淳于敏一下子就反应出了这其中的疏漏。
“等等!”
她微微蹙眉,询问道:
“刘大人先前说,特意派了三名衙役去查验粮食,既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纰漏,他们是如何招供的?”
刘县令用力掐了掐紧缩的眉心,语气低沉道:
“事情就奇怪在这里……”
“杲阳府衙的官差本来就极少,满打满算领着银钱的,包括我也只有十名,被我派去的那三个衙役家里三代都在杲阳县谋生,为人也向来老实本分,一心为了老百姓做实事。”
“发现米粮掺沙后,我第一时间就把那先前查验的三名衙役传了过来,那天本来轮到他们休沐,不过他们丝毫没有推脱直接就来了粮仓,看到那些掺着沙子的米后也是大为震惊,愤怒。”
“我虽不敢说识人火眼金睛,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这个做县令的也都看在眼里。更何况他们三人对那日的事情述词一致,并没有说谎的痕迹。”
淳于敏点了点头,大脑内飞速旋转着,以排除法推理着各项环节发生变故的可能性。
正如刘县令所言,这三人同时说谎的可能性并不大。
毕竟他们在事后没有任何异样,且赈灾粮是整座杲阳县老百姓度过寒冬的指望,该给出多大限度的利益,才能使得他们不顾道德底线,冒着斩首抄家的风险去做这昧良心的恶事?
且但不论杲阳粮仓的安保问题,赈灾粮庞大的数目摆在面前,便绝非轻而易举就能替换,这也就几乎能排除运入后再转移走的可能。
这样一来,两条路子都堵死了。
淳于敏轻轻闭了下眼,将一切线索抽丝剥茧幻化成一张无形的棋盘,恍若再次置身于那场大雪中的湖心亭,一黑一白同自己相互博弈。
如果她是那妄图倒换赈灾粮,瞒天过海的贪官,她要如何做才能将胜算提升至最大化,且每一环节应当如何部署?
忽然间,她升起一股别样的猜想:
为什么要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划开米袋,刻意强调粮食的保障性?
为什么要以核对批文为名将刘县令本人支走,却不在乎其下派的衙役跟着去?
又为什么如此匆忙的离开,就好像是在害怕晚上一秒后便有什么秘密会败露?
答案只有一个——
最简单,成本最低,且最为稳妥的,就是以一招障眼法不动声色地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但这个骗局存在极大的瑕疵,稍有观察仔细者,就会彻底失败!
起初在一众百姓面前,距离远,且又刻意分散了刘县令的注意力,所以他们动作上的细节并没有被注意到,可他们深知一旦到了粮仓,刘县令若是在场,肯定能发现马脚。
而那些压抑却很难发现……
淳于敏猛地睁开眼睛,语气急切地说:“我有一个格外重要的推测需要证实,不知刘大人可否带我去粮仓一看究竟?”
刘县令虽然不清楚这位女公子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为何会突然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但到底出于眼下确实已然陷入无计可施的境地,加上对元燧的信任,还是点头应声:
“没问题,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淳于敏紧随刘县令脚步。
踏雪也打算跟上来,然而淳于敏却在临近踏出门槛时拦住了她,附耳朝她说了几句话……
踏雪瞳孔猛然一阵收缩,压低声音问:“小姐,您确定要这么做?如果那米粮的问题不在于此,那么多人在场,您该怎么解释?怎么脱身?”
淳于敏冷静不改:“按我说的做就可以。”
她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对这招引蛇出洞的胜算把握大于七成,倘若能成,说不定还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就比如她在去往县令府的途中,见到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踏雪攥了攥手心,眸中划过一丝坚韧。
“好!奴婢相信小姐!”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与淳于敏相反的方向。
淳于敏恍然回过头。或许是离开了高墙庇护中无形的束缚,又或许是亲眼所见民生的疾苦,不知不觉中,踏雪也与曾经不大相同了……
他们前往粮仓,甚至连牛车都没有,仅靠两条腿冒着刺骨的寒风步行。街道上少有的几个小摊小贩见到二人,还热情地挥着手问好,比起将其视作县令,更多已把他看作邻里家人。
俗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到底杲阳县民风淳朴,加上能留下来的百姓对这位刘县令皆拥有足够的爱戴与信任。
若是换作其他地方,在赈灾粮出现纰漏的那一刻,他这个做县令的就已成为了上面的替罪羊,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足矣将县衙淹没。
能够拖延到元燧委托她前来,加上如今京城恐怕已然乱做了一团,各方势力自顾不暇,想必潜藏在这杲阳县中的老鼠也坐不住了吧……
所以,要在那人反咬一口前——
解决他!
……
“启禀陛下,虽然转移证据一事是受元大人安排,但毕竟皇龙卫乃陛下您的亲信,臣斗胆,暗中调查了证据中的线索。”
“元大人提到的沉檀龙麝一香,一直以来极为稀有罕见,每年所能得到的皆尽数上供于皇城,由内务府统一管辖。”
“而经过皇龙卫调查,三个月内前去领此香料的,除了元大人携有陛下您向问仙阁亲自书写的手谕,还有另外一个人……淮王殿下的生母,赵妃娘娘!”
崔钊的目光格外犀利。
淮王齐玄辞也在其话落的片刻脊髓徒增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掩藏在宽袖下的指尖颤了颤,不等文德帝质问便也“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儿臣对此事毫不知情,请父皇明察!”
淮王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太子,不……应该说是皇后的设计。
这场火从元燧身上转移到了太子身上,又从太子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按理来讲,他做的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就连与元燧的交涉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可未曾想,那皇后竟从他母妃赵妃身上下手!
文德帝没理会跪在地上的淮王,反倒淡淡瞥向元燧:“元爱卿,你有何看法?”
元燧俯首低眉,难得的顺从且守礼:
“臣眼拙,事关皇子,不敢随意妄言。”
“是啊,元燧一个臣子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文德帝冷笑一声,“而你们,朕的两个好儿子,却公然在朕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是不是觉得朕年纪大了,就想着取而代之啊!”
淮王连呼吸都逐渐变得冰冷。
文德帝的耐心已经明显所剩无几了,这把火究竟会烧死谁,已经根本不在于皇寺一事的真相,而是在于其耐心耗尽前谁身上的火最旺!
他隐忍蛰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决不能就此沦为输家!
如若实在无计可施……
他就只能弃车保帅,做个不孝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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