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淳于敏就跟着刘县令走到了杲阳县粮仓的位置。
正如刘县令所说,杲阳的官差实属有限,像粮仓这样的重地,在京城至少有两队御林军十二个时辰轮换着驻守,但是眼前这个勉强挂着粮仓牌匾,却破旧得仅能看出个毛胚的屋子前,却只站着两名官差。
“刘县令。”
“刘县令。”
两个官差见到刘县令过来,都立马提起精神。
小麦色的皮肤在凛冽寒冬的侵蚀下,不免龟裂出许多条可怖的冻疮,可哪怕下一刻就要被寒风连根拔起,依旧站得笔直。
刘县令看向二人,那张刚正不阿的面上却有一刻眼眶泛红,他的嘴唇颤抖了下:“天这么冷……你们都辛苦了。”
一个官差挠了挠头,腼腆地笑道:“害,刘县令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自从您上任以来,对乡亲们的照顾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大冬天的,俺们家现在又没农活干,帮您是应该的!”
另一个官差补充:“对啊,还有那件事,您千万别太自责,父老乡亲们都相信您,再加上俺们大家伙也有点余粮,这个冬天咱一块扛,肯定能扛过去!”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完全不多问,就直接走上前打开粮仓的木门。
乍一推开,一股呛人的粉尘便随着涌动的空气扑面而来,淳于敏和刘县令都不自觉咳嗽了两声,只得暂且停在门前。
过了好一会,直到沿着门缝透过的昏暗光线看,眼前那颗粒状的白灰缓缓落下,里面的空气也足以支撑他们正常呼吸,他们才重新走了进去。
冬日的空气本就干燥,尤其是为了保证粮食不发霉,粮仓就更得注意湿度问题,但淳于敏总觉得这股粉尘不太对劲。
她顿住脚步,忽然蹲了下去,白皙的指尖在地面轻轻抹了一下,瞬间就染上一层厚重的灰尘,淳于敏盯着那指尖的灰尘看了许久,又抬起头,朝粮仓四周环顾去。
粮仓的内部陈设虽然陈旧,且大多数都有了明显的瑕疵和残缺,但若仔细看,不管是布置还是,大体上都算得上规整,甚至瞧不见什么蛛网和污渍。
所以这地面的灰尘有问题!
淳于敏目光一亮,骤然起身,提起垂落在地的披风,便三步化作两步走小跑着朝墙角堆放的那十几个粗布粮袋疾行而去。
毋庸置疑,里面装的便是那些有问题,根本无法供人食用的赈灾粮。
淳于敏特意用那只没沾上地面灰尘的手自上而下抚过粮袋,随着动作越来越慢,她的眉心却越蹙越紧。
刘县令瞧淳于敏沉默了良久且面色愈发不太对劲,走上前看了看那些堆放的粮袋,又将目光转回至淳于敏问道:
“女公子?你是发现什么了吗?”
淳于敏面色认真地点点头,将手指覆在粮袋上的刀痕上,施加几分力气:“刘县令,你注意看这些粮袋上的刀口。”
“刀口?”刘县令闻言,瞳眸一震,将视线投向那些粮袋上面参差不齐的刀口上。
正如淳于敏所说,几乎每个粮袋上都有一个一寸左右的小刀划口。
其中有一小半的刀口看起来齐整利落些,用来割开的刀刃也显然锋利,剩下那些,则刀口粗糙,且甚至有撕扯痕迹。
大体能推测出划开这些粮袋的时候,持刀之人的情绪已然十分急躁。
随着淳于敏刻意将那裂口撑开,混杂着极少数米粮的泥沙如同溪水般滔滔不绝得从中涌出,地上很快就堆积成小山包状。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刀口齐整的粮袋都是由京城来护送赈灾粮的那批人所割,而剩下这些参差不齐的,则是您的官差发现赈灾粮掺沙一事,情急之下所为。”
刘县令沉思片刻,点点头:“确实如此……”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淳于敏垂下眸,一边缓缓走着,一边将手指沿着第一个粮袋上刀口的高度平行移动着,最终定在最内侧的粮袋。
她的语气忽沉:“您注意看,这两个粮袋上的刀口高度明显不同。”
“其实一开始,我觉得刀口的位置并不重要,无外乎代表持刀人的习惯,割开粮袋时的姿势不同。”
“但是后来仔细思考下,我发现了这其中极为致命的问题。”
“由杲阳县,您手下的官差所划,那些刀口上下不一,且粮袋摆放的位置较高,则划口偏下,反之若粮袋位于底层,则划口就在上方……”
她的声音顿了顿:
“可所有齐整的刀痕,无论粮袋摆放是上是下,却都统一位于中线以下四寸左右的位置,就像是提前丈量好了一般。”
“您不觉得,有些古怪吗?”
“这么看确实如此……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忽然,刘县令瞥到那个先前被淳于敏扯开的粮袋,瞳孔猛地一阵收缩!
“不对,我好像知道了!”
刘县令同淳于敏对视了一眼,像是恍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淳于敏平静的目光中愈显审视与锋利,继续一字一句,沉声说道:“其实粮袋并没有发生过改变,您的官差也并非在监督时造假。”
“而是那人特意用了一朝巧妙的障眼法,在不动声色中骗过了大家的眼睛。”
“如果我的分析无误,这粮袋中一开始时便为三分米七分沙,只不过并非混在一起的,而是将细密的泥沙覆盖在颗粒缝隙较大的米粒上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泥沙会逐渐向下方渗漏,与米粮融合在一起。他们想要确保掩人耳目,就会割开粮袋时刻意选在下方的位置。”
“他们之所以将刘县令您支开,便是害怕在狭小的粮仓中您注意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亦或者要亲自动手,但您派去的几位官差就不一样了。”
“他们忠诚可信,但正是因为心性纯良,为人质朴,才被那些贪婪狡黠之辈利用,成为了那些人作奸犯科的替罪羊。”
抽丝剥茧下,那一幕幕仿佛在他们的眼前浮现。
一袋事先分好层次的泥沙与米粮被急匆匆地运进来,从在百姓面前众目睽睽下割开,以证明虚假的真相,到狭小昏暗的粮仓中,几个以假面掩盖的烂透了的黑心,在吸食着百姓的血肉滋长。
刘县令双手紧攥,脸上尽是难以掩盖的愤怒,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攀升的藤蔓,像是要将那些作恶之人通通揭露铲除。
淳于敏眸光暗了暗,俯身拱手道:“刘县令,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刘县令尽可能平复自己的心情,深吸一口气道:“女公子但说无妨。”
“我想同您做一出戏,引蛇出洞。”
……
天色渐晚,周遭又昏暗了几分,淳于敏身着一袭红色的官服,笔直地伫立在县令府门前。
原先披散的青丝此时被齐整的束在脑后,略显苍白的面容也在刻意勾画后添了几分硬朗之气,尽管五官轮廓未变,却让人和先前那个瘦削的女子挂不上一丝关联。
不过她穿的并不是京兆府的官服,腰上挂的自然也不是京兆府的令牌。
只是一直以来清冷矜贵的气质与同刘县令提前部署好的虚张声势结合在一起,足以到达以假乱真的地步。
先前淳于敏让踏雪去往反方向,便是为了散播京兆府来人的假消息。
以讹传讹下来,消息越传越真,虽然并没有人见到巡检官何时进了他们县,却都一个个聚集到了县令府的门前左右张望。
“快看,是京城的官老爷来了!”
“而且还和刘县令走在一起,定然是为了帮咱们查案!”
“我就知道,青天老爷不会放弃咱们老百姓!”
“就是!就是!”
此时那些百姓们见到与刘县令同行的淳于敏,就自然而然将她代入了那个京兆府派遣之人的角色。
而如今的踏雪俨然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再加上刻意在脸上涂抹了些香灰,混在人群中倒与寻常的农女无疑。
刘县令与淳于敏对视一眼,走上前来说道:“大家先请稍安勿躁!”
这话出来,周遭确实安静了许多。
“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受刘县令所托特来解决赈灾粮中参杂泥沙一事,本欲打算待结果水落石出时再出面,可既然大家现在都聚在这里,自然也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淳于敏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奏鸣的钟鼓般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尽管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京兆府的官差,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在众人眼中,却与官差无疑。
既然他们喜欢障眼法,那她就来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刘县令提到那个护送的官差头子姓左,且还有京兆府有关,那她就不得不想到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了。
——左威。
那个先前在冬宴上跟在宫冶玟身后的走狗,京兆府府尹的妻弟。
尽管他只是太子党羽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若说贪污一事和太子无关,她可不信。
垂眸之际,淳于敏嘲讽地笑了笑。
忠臣,忠于的就是这贪得无厌,鱼肉百姓,为一己私利不顾万万人性命的未来天子吗?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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