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朗年和徐渊渟回来时天色已晚。
待所有人都睡下以后,魏朗年一手端油灯,一手抱着一小坛酒,偷偷摸摸往后院去了。
今日他在太守府就是陪客,没有同他们一起祭祖,更不用说是为师父供些吃食去了。
他行至一个花花草草较少的角落,将油灯和酒坛放到地上。
细小的火苗在微风之中歪歪斜斜地晃动,有些刺目,让魏朗年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跪在火光前。
“我给你带来了酒,师父。这么久过去,我想你定是馋酒了。”
魏朗年将放在一旁的酒坛重新拿起,打开盖子,微微一倾斜,浓郁的酒香便洒在地面。
“喝吧,多喝些。我知你最爱这酒了。”
魏朗年将酒坛放下,缓缓磕了头。
也不知是有石子落入油灯中还是有飞虫闯进了火中,那小小的火苗里竟是烧得劈啪作响。
一阵凉风吹过,魏朗年磕头的动作忽然顿住,一丝怪异在他的周身蔓延,他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紧紧地盯着他。
他迟疑地将头转过去,远处柿子树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同黑夜几乎融为一体。魏朗年仔细分辨一阵才看出那处的确是有个人。
心中不免怦怦直跳。
或许是见其发现了自己,那人影缓缓动了一下,往魏朗年这边走来。
直至能被火光照耀之地,魏朗年才看清那一身纯白,放下心来,不自觉地轻扬起嘴角。
“我又是将你吵醒了?”魏朗年站起身。
宋垣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睡不着?”魏朗年见他并未回答,又问道。
宋垣的视线从魏朗年的脸上转向一旁耀眼的火光,油灯前被酒淋湿的地面清晰可见。他的面上流露出悲伤,又瞬间被掩去。
宋垣犹豫片刻后,才将双手从身后拿出,手上端着的饭与豚肉落入二人眼中。
那是他今日自己煮的吃食。
魏朗年这才想到,宋垣既然是太守的养子,那他的父母恐怕早已不在了。
“你是来祭拜令尊令堂的?”魏朗年道,“怎么今日没去二位的坟前祭拜?”
“我不知道她被埋在哪。”宋垣抬手指了指那正在燃烧的火苗,“我以前都是在此处祭拜。”
魏朗年闻言有些手足无措,心想他这是在怪自己抢了他的位置?
宋垣见魏朗年愣住没动,疑惑道:“怎么了?”
魏朗年回过神来,向旁边一站,给宋垣让出位置,问道:“你怎会不知道他们埋在哪?”
宋垣缓缓跪下,将手中的吃食一一摆好,低声答道:“她被人杀了,我死里逃生,怎么会知道她的尸首是如何处理的?”
他语气十分平淡,似是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随意,或者说,他许是对提起此事已经麻木。
“这……这样啊……”魏朗年跪在宋垣边上,借着火光看宋垣的表情,“那你是自己逃到了太守府上?”
宋垣摇了摇头,久远的记忆突然涌来。
纷乱的脚步声,肮脏的咒骂声,刺耳的尖叫声,痛苦的哭喊声,一股脑地挤进宋垣的耳朵。
他被母亲藏进破烂的衣柜里,从烂木头的缝隙之间看见母亲为了护住他而奋死抵抗的身影。她艰难地在地上挪动,尽管刀剑已经刺穿她的身体,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涌出,可她还是努力地伸手抓住来人的脚踝,拦住其往衣柜去的步伐。
那个全身被黑布包裹的人离他越来越近,口中的惊呼就要止不住。终于在他叫喊出声的前一刻,柜门还是开了,他被那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三岁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母亲就倒在黑衣人的脚边,已然没了气息,双眼还死死地盯着衣柜的方向。
强烈的恐惧在他的身体中蔓延,他止不住地哭闹起来,不知是因为落入了坏人手中,还是因为看到了这副模样的母亲。
就是在那时,从门外突然闯入一人,在众人手中救下了他,好不容易逃过追杀,将他放在了太守府门口。
可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人的面貌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其不经意间露出的左手手腕背部的疤痕,以及他被那人抱在怀里,转头看向母亲的最后一眼——她破烂的衣袖下,裸露出的手臂上,出现了几行黑色的文字……
“我是被人带到太守府的,他将我留在了府门口,然后便离开了。”宋垣答道。
魏朗年在看见宋垣不经意间显露出的悲戚时,那隐于深处的痛楚油然而生,他将那剩下的半坛酒塞到宋垣手中。
“给令尊祭些酒去,他许是爱喝吧?”
宋垣拿着酒坛一愣,又将那坛子还回魏朗年手中:“不必,留给你师父吧。”
魏朗年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酒坛,无奈道:“我师父不会介意的,他乐意同人共饮此酒。”
他再次将酒坛塞回去,在对上宋垣眸子里颤动的微光时,轻轻一笑。
“我师父是一个特别大公无私的人。”魏朗年道,“无时无刻不在替别人着想……”
魏朗年话音未落,便见宋垣眼里的光芒颤动得更甚,似乎还蒙上了水汽,接着,宋垣慌张地转过了头。
魏朗年对此疑惑不解,探头想看清宋垣低垂的眼睛,却见其将头埋得更深。
“我没有父亲。”宋垣闷闷的声音传来。
“什么?”魏朗年不解。
“我说,我没有父亲,这酒就不必了。”宋垣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是何意?”魏朗年道,“怎会有人没有父亲?”
“他抛妻弃子,远在千里之外,对我们不管不顾,却会将别人当成亲生儿子对待。”宋垣讽刺地一笑,“我曾经还道他无情无义,结果他哪是无情无义,他的情义给了所有人,唯独未留些给母亲与我。”
魏朗年闻言,沉默了许久,犹豫道:“宋垣……”
宋垣打断他的话:“你不必多言,反正他已经死了。”
在万籁俱静之中,宋垣放下酒坛,对着那墙角处,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宋垣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飘飘忽忽地游荡而来,本是十分易碎的呢喃之声,落进人的耳朵却是无比清晰。
魏朗年无言地看了他很久,从他磕头到起身,再到离开……
“宋垣。”
魏朗年终于还是开口止住宋垣离去的步伐。
他从地上站起身,踩着宋垣被月光斜照而来的影子,轻声道:“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宋垣回过身。
一片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他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好多了。”
“那就好……”魏朗年走上前去,沉默了许久后,终于说出这几日一直掩藏于心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你能……别待我这般冷淡吗?”
这两句话之间毫无联系,让宋垣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我知道我先前待你不好,让你对我心生厌烦了。可这几日我反也反省了,好话也都说过了,你为何还是不待见我?”魏朗年未等他开口,又说道。
宋垣静静听完他的话,问道:“所以你那日不悦是为此?”
魏朗年局促地笑了笑。
他的确是猜对了。那日宋垣看向魏朗年时冰冷的目光,让其不禁苦恼。
他不知为何无论他怎样做,这人在面对他时都是同一种样子。
“不知在你心中,我该是何模样?”宋垣道。
“清和平允。”魏朗年答道。
宋垣微扬嘴角,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语气更是冰冷至极:“何以见得?”
是啊,何以见得?
魏朗年哑言,他无法向宋垣说出原因。
微凉的月色下,二人无言地对视,都想从对方的眼中发现什么,却又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去休息吧。”宋垣道。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等等。”
魏朗年一把抓上宋垣的左臂。
刺痛让宋垣忍不住伸手去推魏朗年的那只手。
他虽是没有痛呼出声,可面上的痛苦被魏朗年清清楚楚地看了去。
魏朗年连忙放开抓住宋垣的手,紧张地说道:“我忘了,抱歉……很疼吗?”
宋垣紧皱的眉头久久未能舒展开,让魏朗年更加心虚,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细沙,让宋垣迷了眼,他闭起双目,微颤的眼帘掩去其中的情绪。
“何事?”宋垣问。
“我想问你……皇上让你查的究竟是何事?”魏朗年道。
这小小的布庄绝不可能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宋垣抬眼看着他没说话。
“你何必藏着掖着?告诉我又何妨?”魏朗年又道。
这是让他苦恼的另一件事,他希望宋垣能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而不是一直让他去猜。
宋垣沉思良久,目光缓缓向别处移去,他望着天边那轮月,说道:“你还记得先前在舟上见过的那具尸体吗?”
“那具尸体?”魏朗年惊道。
宋垣点头:“那尸体上的文字,便是我们要查清的东西。”
“这文字为何物?为何会引起皇上的注意?”魏朗年疑惑道。
“我若知道那是什么,还需要来查?”宋垣见魏朗年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摇着头又道,“皇上偷偷派你来,是怕这东西会牵扯到一些朝中官员。”
“为何?”
宋垣却没再继续往下说,似是他也不知皇上所想。
见他不答,魏朗年便也没再问,只道:“你回去记得上药。”
“好。”
宋垣转身向后院的圆门走去,逐渐远离还站在风中的魏朗年,直至同周围的一切再也区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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