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从医院离开，出租车上，夏以臻和奶奶彼此没再讲话。
奶奶刚上车便睡着了，头就垂在夏以臻肩头。
随着颠簸，孙静香的脑袋不断向下滑落，夏以臻只好伸出手拖住，灰白相间的发丝在眼前盈盈晃动。
在两旁不断飞速而过的树影里，奶奶似乎正在变成一捧银色的流沙……夏以臻明明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掌间，它却以缓慢的速度，从她的指缝中流逝，以某种一去不返的架势。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将夏以臻吞噬。作为家属，她不比病患本人轻松。可夏以臻不能让自己只消沉在痛苦里，药单开出来，靶向药的价格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得夏以臻喘不动气。
她在医生面前的豪言只是一种决心……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如何度过。但结论很清晰，必须马上找到一份工作。
只要工资高，具体的工作内容，她不会、也没资格挑挑拣拣。
夏以臻一路望着窗外，留意着这座小镇近几个月的变化。在变化中找寻可能性。
出租车开进古城石板路的时候，夏以臻发现小路两边的商户，似乎比起晨起又变了样。各家商户正以一骑绝尘的中国速度装潢、粉饰，日新月异。
古城十字路口那间一直围着围挡的夜店，也终于撤掉帷幕——与所有一夜爆火的古城命运相同，大大小小的酒吧和夜店如春笋一样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墙面已铺设好霓虹灯线路，只不过在阳光正好的午后，还显得黯淡无光。几个穿戴新潮的男生正围在门口抽烟。
夏以臻的视线被夜店门口一则硕大的招聘启示吸引：
【嘿，你是否拥有一副天籁之音，渴望在璀璨的灯光下绽放光彩？你是否善于与人交流，能够用你的魅力和亲和力为夜晚增添一抹亮色？】
【如果是，那么我们正在寻找的就是你！】
【“Allure lounge”，古城最高薪资！诚意招聘女歌手及陪酒师，待遇丰厚，有意者欢迎面谈！】
默读到“最高薪资”几个字，夏以臻用手机将这则招聘启示拍了下来。
虽然在人生的前二十一年，她和夜店的关系俨然电池的两极，永远碰不到面——像夏以臻这样自认为有点“土”，又不算大方开朗的女孩，总是与新潮的心动与刺激绝缘的。
陷入陌生人喧闹汇聚的环境，夏以臻的大脑会短路，身体会僵直、会害怕。
她会束手无策，会自惭形秽……总之，绝不会感到舒服。
但不能不承认，待遇丰厚四个字，是可以打败一切的。
……
等回过神时，夏以臻看到盛朗和王顺正站在家味门口。他们一早就去了海边和批发市场，眼下应该也是刚回来。
盛朗还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阳光下发着光。
盛朗似乎也看到了她。
因为车子在家味门口停稳、开门的一瞬间，夏以臻就看到盛朗伸来的手掌。
日光将一切照耀清晰，她第一次看清盛朗的小臂和手指覆着不少烫伤和硬茧，大概是摆摊的过程中遗留下来的。
但一切依旧不妨碍他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清晰，又有着分明的棱角，指甲也修剪的圆润干净。
夏以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装着检查资料的手提袋放了上去，又道了声“谢谢。”
“没事。”盛朗接过手提袋，又很自然地伸了另一只手过来，“检查完了吗？”
“嗯……完了。”
夏以臻望着盛朗的又一只手愣愣一怔。不等反应，盛朗便握住她的小臂，接她下了车。
腾出手以后，盛朗又弯下身体钻进车门，搀住了孙静香。
孙静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新租客。
从盛朗扶住她胳膊的一刻起，孙静香的眼睛就在盛朗的脸上粘住了。她一个身高160冒头的微胖老太太，一路只顾仰着脸，望着这个近乎190的挺拔青年……
“奶奶你看着路呀……看哪儿呢。”
夏以臻实在看不过去 ，戳着孙静香的腰肉小声嘀咕。
孙静香的视线并没有收回，她的眼睛瞪得又亮又圆，回握着盛朗结实的小臂，感慨道：“这…就是咱们燕川大学的大学生吧？”
王顺一脸荣光：“是啊，这孩子叫盛朗，和咱们臻臻一般大呢。都住下了…你们还没见过？”
“没有啊！”孙静香叫道，胳膊肘向夏以臻拐去，“怪这孩子，没礼貌。不知道早点介绍，都住一个屋檐下了，大家就该早点认识！”
“我……？”
夏以臻倒抽一口气。但立刻，又咽了下去。当初不是她说的“管他谁呢我才懒得见”吗？这会儿又开始埋怨人了。
王顺憨直地笑着，“是啊，说来可巧，小朗还是我给臻臻介绍的呢。”
孙静香的大拇指翘起，“介绍的好，介绍的好。”
介绍……
夏以臻的脸颊无端端地热起来。她微微抬起眼皮，发现盛朗的嘴角凝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正斜斜睨着自己。
他的眉眼总是疏落的，但每次看向她的时候又很聚焦，让人不敢相视……夏以臻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怔怔地盯着脚尖。
“小朗，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余光里，孙静香用比看银发剑客还要亮的眼神将盛朗从头看到脚，丝毫不掩饰对盛朗夸张的喜爱。
她似乎觉得这样直白的赞美依旧不够，又转头问夏以臻意见，“你说呢？”
“你觉得好就好，干嘛问我……”
孙静香暗戳戳地凑近：“忘了我今天在医院里怎么和你说的了…”
是啊。善意，要表达善意……
话要捡好听的说……谁都爱听好话……不要包着不表达……
夏以臻闷闷地垂下头，将声音拉得很长，“很好，又高又帅……做饭还特别好吃。”
“谢谢夸奖。”
盛朗清俊的脸截住了阳光的路径，此时竟毫不掩饰地掀起嘴角。
果然……人就是爱听好话。
王顺的大三轮斗里，散落着一些新鲜的海螺和海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日用工具以及一袋酥梨。这一上午，他们显然收获颇丰。
盛朗一边扶着孙静香往家味里走，一边说：“奶奶，还没吃饭吧？不知道夏以臻提没提起，以后我做饭，我们一起吃。你愿意吗？”
问出这句的时候，盛朗弯下身，将一张清俊的脸，凑向孙静香面前。
夏以臻就知道孙静香是招架不住的。
她立刻就笑成一朵绽放的牡丹花，说着“好啊好啊”就痛快答应了。甚至都没有客气一句。
吃苦耐劳了一辈子，这个老太太最大的弱点就在于手机软件里或成熟或年轻的男同胞们。
如今有一个比他们只强不差的……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这太考验老太太薄弱的意志了。
“奶奶，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再过两周开业。”盛朗的声音伴着风钻进夏以臻的耳朵，“菜单已经定好了，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这就是在哄小孩嘛……
孙静香原本就仗着一身好手艺有些好为人师，当下自然一万个愿意。她用力点着头：“好好好，当然好，咱们一块，交流交流，顺子也来。”
王顺露出一口白牙，大手一挥，“我回来的路上肚子就咕咕叫了，就等着你们呢！”
－
盛朗已经决定开业后只经营“海螺拌面”和“海肠捞饭”两项。
这个菜单的设置无奈却巧妙。
一方面，单凭盛朗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更多菜品；另一方面，深耕两道主食，也有助于控制成本，上菜和翻台速度都快，经营良善的话也是一本万利。
眼下，盛朗已经钻进小厨房，一个人忙碌起来。
余下三人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桌旁。
夏以臻的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耳边是王顺与奶奶对于开店经营喋喋不休的探讨……
王顺依次伸出手指：“依我看啊，菜品有淮岛特色、味道好……有这两样就够了。重点还是得像那些网红店学习，得会包装，会营销。”
孙静香不同意，将腮肉摇摆得发颤，“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正的好手艺，那是历久弥新的，不怕别人不知道。”
“静香大姐你这就是老思想了。现在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一天一个样，你不加速让人知道，早就被同行赶超了。能不能活的下去还不知道，咋个谈历久弥新嘛！”
……
夏以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听着听着，一起一伏的话语声便渐渐微弱起来——争论逐渐变成院里飞蚊嗡嗡而过的声音，继而又变成一股清风了……
她忽闪着的眼睛百无聊赖地瞥着院里的花花草草，略有些迷离……却不由自主，最后总是落回小厨房里那道修长的白影上。
这是夏以臻第一次看到盛朗正式地、认认真真做饭。
和他日常清清爽爽的样子不同，当锅底与灶火开始猛然纠缠，盛朗就被烟火气蒙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一切变得鲜活，在无言中汇集着盛气凌人，他鬓角流下的薄汉和小臂凸起的清晰线条，让盛朗裹满热烈的市井气息……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多正是开窍爱美的时候。初初注意起形象，举手投足间便开始拿捏分寸，宁可是酷的，也绝不能普通，多少给人些“端着”的意味……
可这些在盛朗身上却查无痕迹。
他只是一个认真做着日常小事的普通人而已，但这种普通，反而有着茂盛的生命力。
这是夏以臻心头猛然蹦出的感悟……她吓了自己一跳，因为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弯起的。
她匆忙腾出手，拍拍脸，放松这种从心底骤然升起的紧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