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海肠捞饭与三碗海螺面,被盛朗搁上小木桌。他拖来一把木椅,坐在夏以臻左手边,四人围聚的方寸间,浓郁香气瞬间交混着升腾起来。
夏以臻的肚子早已暗暗叫过几遍,可盛朗坐过来的瞬间,她还是努力将匆忙动筷子的**压了压。只是闲坐无事般,将视线粗粗略过面前的海螺拌面…
海螺是片成薄片的,大概是被热水烫过三五秒,边缘打起漂亮的卷儿,像白玉般,铺陈在裹满酱色的宽面上。
出锅前她看见盛朗又用小锅烧了热油,向顶端点缀的葱花上滋啦啦一浇,端上桌时,青玉色的葱花爆着独有的清香。
“尝尝看。”
盛朗将面前一碗面搅拌好,与孙静香面前的一碗交换过来。孙静香与王顺便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
王顺大口一闷,咀嚼了两下便张口散着热气道:“这也太香了,小朗……”他捏着筷子的手伸出大拇指,“你有两把刷子……”
“唔……可以可以,确实好吃。”孙静香唔唔地塞满一嘴,“螺片又鲜又清甜,酱汁调得也好,就是这个面要是换成我祖传的手擀面,那更是无敌了啊!哈哈。”
“我吃着这个就挺好,你那手擀面,多费事啊!”王顺大口吞咽着,神采飞扬,赞不绝口。
夏以臻也觉得很好吃。筷子翻拌间,带有香叶气息的淡色酱汁不断从碗底翻上来,裹在每一根面条上,直直涌入鼻腔。
宽面入口,爽滑中溢着酱气,海螺片也是又脆又爽滑,细细咀嚼,口口都能尝出甜味。
她的腮帮子也因此塞得鼓鼓的,像一只贪心的鼹鼠。
终于,在她试图抬头咽下大大一口的时候,撞上盛朗从高处泻下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慢点儿吃,人在这呢,想吃多少都有。”
盛朗说着拧开一瓶橘子汽水,放到她面前。又给王顺和孙静香倒了热茶。
“谢谢…”夏以臻被猛然的悸动呛出咳嗽。只好鼓着腮帮,匆匆将嘴唇贴住瓶口,让汽水顺着唇舌滑入口腔,又路过咚咚跳动的心脏,给肺腑撞入一丝清冽。
打满二氧化碳的橘子口味,大概是盛朗的偏爱,也的确像他这个人一样,能在温吞黏腻的夏日给人以难以言明的感官刺激。
孙静香吃完面条,又开始研究面前的海肠捞饭。
勺子铲下一大勺,米粒外包裹着晶亮的酱汁,黏糊糊的。又稠又弹的海肠夹杂其间,再配上刚断生的韭菜段,还没入口,鲜香便直冲后脑勺。
孙静香满脸写着心疼:“小朗啊…你的这个捞饭也太下本了,这么多海肠,这不能亏本吧……哎呦,我都心疼了…”
夏以臻:“奶奶,这又不是老婆饼,没有老婆也行……海肠捞饭里海肠不够,会被骂死的。”
夏以臻在齐鲁地区的美食纪录片里曾经看见过这道菜。
用大平盘子端上来,海肠铺得满满的,打眼望去就写满了孔孟之乡人民的忠厚朴实与重情好客。海肠放得不够,就全然失去了这道菜的灵魂。
孙静香瞪大双眼:“我怎么不知道啊,可这不得卖个几十一盘啊,能有人买吗?”
王顺刚咽下一口,道:“静香大姐,游客都大老远坐船来了,还能差这几十块钱吗?来都来了,谁都想吃点有特色的。我看只要好吃啊,贵点没毛病!”
夏以臻也点点头:“王叔说得对。而且海肠本来也不算便宜,处理起来又麻烦,只要好吃,量足,卖贵一点大家都能理解。”
王顺夹起一只短短的海肠,半毫米厚薄,在两只筷子尖颤巍巍的,发着晶莹的光亮:
“臻臻说到点子上了。这海肠两头带刺,还带着粘液,得挨个剪好,再把肠子括出来,反复用盐搓,光洗海肠的水就要倒好几盆呢!”但王顺随即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小朗啊…这道菜走不上量,咱们真得卖贵点……”
夏以臻:“最好还要限量,一日只做中午十份,晚上十份,来晚了就没有。”
“对对对,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饥饿营销’!”王顺挥动着手掌,“小朗只有一个人,又要收钱又要上菜,总归是忙不开,还不如就像臻臻说的,限量供应。”
“哎唷……你瞧瞧,现在这个世道,吃个饭这么多弯弯绕。”孙静香颇为感慨。
王顺双手撑在膝间,长长地喟叹着:“唉……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年纪一大,光着脚都追不上了。像我们这种小个体,也真该多想想营销技巧,看看自媒体,和年轻人多学习。”
孙静香来了精神,对夏以臻说:“你听见了吗,你以后还拦着我看直播吗?你奶奶我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爱赶个时髦,人活一辈子,啥也带不走,就是该多多体验,什么好看看什么,什么爱吃吃什么。”
“爱吃也不能这个吃法啊……”夏以臻看着奶奶吃光的盘子和鼓起来的肚皮…
“小朗,你可不能住几天就走啊,你得长住下去,有你这手艺,奶奶不收你房租都愿意!”孙静香吃饱喝足,粗粗的嗓门里,是对盛朗真挚的喜欢。
盛朗凝着笑:“嗯,不走。”
夏以臻盯着筷子尖,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继而放下筷子道:“奶奶,你吃饱了我就送你上楼休息吧…”
“确实,血糖说上来就上来了…”
说着,孙静香也耐不住开始呵欠连天,她扶着椅背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今天起太早,小朗啊,奶奶就不和你客气了……你做的饭……真行……”
“我扶你吧。”盛朗站起身道。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可以。”夏以臻说完,托住孙静香的胳膊,又抱歉地回望着盛朗,“这些脏盘子我一会下来再…”
“交给我吧。”
—
夏以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小院的每个角落都被蒙上一层青黑色的墨染。
睡醒的夏以臻的一时恍惚,已经不分昼夜,朦朦胧胧看到墙上的挂钟,快九点了。
这一觉睡得她头昏脑胀。
她恹恹从从床上爬起,踩上藤编的拖鞋,准备再去看看奶奶。
昨夜帮盛朗打扫完房间,已经是下半夜三点,匆匆睡了一会儿,又早起陪孙静香去了医院,实在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再加上连日以来,夏以臻都在为奶奶的检查结果悬着心,睡眠质量也早已成了一种奢侈。
睡梦里不是在到处找医院,就是因梦到奶奶离开而哭泣……而苏醒的瞬间,似乎又成为了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只不过在这场噩梦里,夏以臻不能像睡梦中那样糊里糊涂,她必须强撑着精神,照顾好奶奶的一切。
回廊里很静,夏以臻整理了换洗内衣和睡衣,在洗漱前,先敲响了孙静香的房门。
“奶奶,你躺下了吗?要不要我打水给你泡泡脚再睡?”
屋里安静,夏以臻推门进去。床上并没有孙静香的歪着身子刷短视频的影子,一反常态,奶奶正戴着老花镜,伏在窗边的木桌上写字。
夏以臻愣了一下,蕴着笑好奇道:“老太太,写什么呢?”
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孙静香只在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出现过,为的是教她数字“2”这只小鹅不是趴着的,是站着的。
不知又是什么事能让这个好玩如命的老太太放弃手机,重拾铅笔呢?
“我要把我这些年的经营经验和煮面手艺整理整理。”孙静香说。
“整理这个干嘛…”夏以臻意外,闲闲斜靠在窗前,“不会要当祖传秘籍传给我吧。”
孙静香只顾一笔一划地书写,头也没抬,“给你多可惜啊,我要给小朗的。”
“给盛朗?”
“嗯。”孙静香认真得像一个退休老教授,“你奶奶我这只老刁鹰,管他是骡子是马,打眼跟前一过就知道,什么时候也看不错。盛朗这个孩子,我看行。”
“他……怎么行的。”夏以臻扣着手指,睫毛垂在指尖。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知道自己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只要知道这两点,人就是稳的。”
孙静香盯着铅笔在旧笔记本上缓缓生出痕迹,很慢,又有些微微打颤,但每一笔都在被认真书写,“别看听着容易,有的人,活一辈子都做不到。”
“是吗…”
夏以臻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对孙静香只和盛朗相处了半天就得出这种结论倍感惊讶,但更多的,是种难以言说的欣喜。
她说不好这种开心的情绪是为什么…她其实还想问问更多,诸如“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亦或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之类的问题……
但夏以臻又莫名心虚…最终只含糊道:
“你还看出什么了。”
孙静香停下手中的笔,两只眼睛从老花镜上方伸出来。
她盯着夏以臻半天,终于悠悠然说了句:
“看来你很关心他啊。”
“不是…刚刚不是你先提起他的吗??是你说要把手艺传给他。”
夏以臻心下一悸,耳边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孙静香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再次将视线对准纸上娑动的笔尖,“嗯。奶奶不知道你,反正奶奶是喜欢他。”
夏以臻立在窗前,手指扣着写字台的边缘…
“你喜欢就喜欢…别拉上我。”
转眸间,她看见台灯下放着只瓷碗,里面是半只咬过的蒸梨。
“哪来的蒸梨啊。”她匆匆问道。刚好岔开话题。
“哦。小朗送上来的。说用川贝母蒸的,睡前吃一碗晚上咳嗽不那么难受。”
又是盛朗。夏以臻突然意识到,从盛朗搬进古宅的一刻起,有关“小朗”的话题似乎就岔不开了。
那时他向自己问过奶奶会不会半夜咳嗽,她嗯过一声后,午后便在王顺的车斗里看到了一包酥梨。如今摇身一变,又变成蒸梨被送进孙静香房间。
究竟是会做海螺面的租客……还是海螺王子本人出现了…夏以臻感到脑中是一片绮丽的混沌。
她的心再次像古城的月亮,高高地悬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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