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东都天已慢慢热了起来。
刚到白鹤观拾掇好随行物品,少女身上就浮了一层薄汗。
她躺在勤凉的竹簟上,眉间心头,俱是心事。
忽闻窗外传来人的奚落声。
何文姬起身拨开帘幔去瞧。
“来白鹤观一趟,你竟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忘带了……
倒是,你今年已有十八岁了,要不是虎郎看重你,像你这样不中用的‘老妪’早该嫁出府了。”
“夫人这件事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魏王殿下,你怎样罚我都可以!”
侍女死死的抓住了主子的衣袖,态度十分诚恳。
“噢,你是怕他把你赶出府,还是怕自己在年老色衰之前不能嫁给他?”
锦衣女人恶毒的掐住侍女的下巴,“潘燕燕,别以为近水楼台就能得月,这要先看自己是猴儿还是个人。”
侍女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原先抱在怀里的物什散落一地。
何文姬看不下去,出门好心替她把东西收了起来。她刚想把侍女从地上拉起,却被侍女粗鲁的撞到了一边。
侍女把何文姬当成了白鹤观的道姑,冷冷说道:“你在可怜我吗?你又算是个东西?”
说完侍女拿过她怀里的包袱,连声道谢没说就走了。
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看着她的背影,何文姬若有所思。
“对不起,何姑娘,我代燕燕给您赔个不是。她被魏王妃欺负久了,性格难免古怪。”
何文姬侧目看见身旁走近一个着青罗裳的少女。
“她好像身子不太舒服,你认识她吗?”何文姬问。
“当然了,我和燕燕都是一起进魏王府的下人,但我前两年出了府……”
少女突然拉住了何文姬的手,“何姑娘,我叫青娘,你慧眼识人,一下就看出燕燕身体抱恙。求你救救燕燕她吧。”
青娘神色焦急,尾音楚楚动听,不禁让人心生恻隐。
何文姬欣然一笑,“我过几日就要嫁人过好日子了,凭什么替你趟这浑水?”
“可是……可是……”青娘嗫嚅许久,鼓鼓的两颊顿时泄了气。
那男人只说让她来白鹤观找何文姬,剩下的什么都不肯透露。
但为了青娘的安危,她必须硬着头皮试试了。
“没事的,何姑娘,过几日我再来,你肯定就心回意转了!”
青娘说的言之凿凿,终于展露了笑颜。
·
住在白鹤观的第一晚,何文姬睡得很沉,久违的做了个噩梦。
“燕燕、是燕燕吗?燕燕,爹找了你好久。”
那个中年男人闯进柴房,就想对她动手动脚。
她记得这是刚住进柴房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要不是那时天快亮了,正好有经过的侍女听见了动静,不然小文姬必然要惨遭祸害。
何文姬侥幸逃生,而企图侵害她的男人当场被抓了现行。
不一会儿,门外黑压压的闯进来一群人,把小小的偏院挤的水泄不通,连抱着婴孩的乳娘都来凑了热闹。
何震还没来得及穿上朝服,半挽着发束闻声就赶到了偏院。
当看到自己那衣衫不整的嫡长女还傻乎乎的站在人前,他怕面子有损,斥声把她赶回房间。
中年男人被五花大绑,他双目无神的望着天空,嘴里念道:“这里有蛇妖、有蛇妖啊!”
何震一听,心中大骇,难不成又是那女人的阴魂在作祟?
他正要遣散众人,中年男人却中邪般冲向了高墙。
任七八壮丁都拦不住他,最后他竟自己活生生的撞死了。
这下何府闹出了人命,何震索性也不上早朝,亲自骑马去城外的白鹤观请来了几位老道士。
之后小文姬就呆在屋里,傻笑着看他们做法、跳大神。这期间她还能不时向下人讨要零嘴,半天下来,她高兴的像逛了一圈梨园。
“潘大真是倒霉,几年前老婆和孩子丢了不说,现在连他的命都被蛇妖带走了!”
“孩子?是那个叫燕燕的女娃?我听人说她是被潘大卖到别处做了女奴……”
两个在前院打杂的仆妇站在窗边说闲话,哪里料到窗台下站着小文姬。
“抛妻卖女,这人还真是死不足惜。”
一听到这句清清冷冷的童言,仆妇面露不安,拉着另一位便走远了些,但说的话,何文姬仍听得见一点。
“这何大姑娘怎么还活着,我以为她去年进宫后回来就病死了!”
“哎,你记得没错,就因为她又活了,把老爷吓得不轻。
才把她从杏花苑赶到这地方。话说奇怪的很,何大姑娘也是救了咱全府的恩人,怎么现在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何文姬不理会她们的闲话,搬来小板凳,看戏地眺着远处。
忽然她感到身上有束无知无畏的视线——她的庶妹何银环。
看着被众人簇拥的粉嫩娃娃,她低头瞧了眼一身旧衣的自己。
何文姬心里很愤然,她呲牙朝何银环做了个鬼脸,非要把小丫头吓的哇哇大哭,才肯罢休。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事情,何银环才记下了仇。
不仅在之后的上元宴上诋毁何文姬的梨花雪如路边杂芜,还夺走了何父本要送给她的羊脂玉坠子。
从那天起,何文姬开始运用她母亲传授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那时她尚不知道娘教的手段就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巫蛊之术。
·
午后,阳光正辣。
门被推开半扇,蹑手蹑脚走进一个半大的丫头,她屏息把一捧枇杷、桑葚等野果搁在了少女的枕侧。
熟睡的人慢慢转醒,叫住了扭头要走的小丫头。
“果子很甜,谢谢你,灵犀。”
听到何文姬的道谢,灵犀憨然一笑关上门出去了。
怔了一会神,何文姬才慢慢从竹簟上爬起来,她捡起一枚红的发紫的大桑葚塞到嘴里细细咀嚼。
甜腻的汁水解了久睡不起的口渴,也瞬间解了燥热的暑气。
真是一口甜到了心窝里呀。
她伸着懒腰,披上一件鹅黄的薄衫决定去人多的地方散散步。
·
三月中刚过了太上老君的生辰,按理说来道观参拜的香客只会越来越少。
但不知怎得,东都最近流传起蛇妖现世的传闻。
不少怕被蛇妖惦记的夫人、小姐纷纷惶恐的前来上香,求神明庇佑。
白鹤观一间雅舍中,香雾缭绕。
几乎坐满了人,但安静的可怕。
“喂,秦铤,你说大师他看完我的面相了没有?”李昶乐闭着眼睛,脸上很不耐烦。
坐在一旁的男人正无聊的在手中抛掷茶杯,闻言嗤笑一声,“谁知道呢。”
李昶乐身前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据说是白鹤观道行最高深的人。
无论贫穷贵贱,他看上一眼,便能为其透露几句天机。
但对当朝太子,他的道行似乎就不灵用了。
老道额间冒着冷汗,后背已然被汗浸透了,他颤颤巍巍的张开了嘴,但还是闭上了。
明显是怕话还没说完,脑袋就先撂地上了。
李昶乐呆不下去,睁开杀气凛然的眼睛,狞笑道:“郭道长,你我枯坐几个时辰,也该看出一些门道了吧?”
郭道长虚浮着声音,认命的合上双眼,说:“殿下眉间有断痕,暗示着手足之间可能会有不和之兆。
此外,我观到您身上似乎没有紫微星的气韵,这可能是因为目前朝中摄政的是东阳长公主……”
玄衣少年落拓不羁的倚在八仙桌,脸上阴晴不定:“那根据我的生辰八字,大帅还看出了什么?”
“您……五行属火,命宫又位于巳位——
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只咄咄逼人的大白蛇啊!”一口气说完所有,郭道长脸上已露出赴死的决心。
他冲向一旁没反应过来的侍卫,抢过佩刀,与李昶乐对峙。
“李昶乐你身上杀孽繁重,迟早会与夏桀、帝辛齐名。为了大燕的黎民百姓,我郭巨要替民除害!”
郭巨的刀直直砍去,底下的侍卫吓得在原地不知做何反应。
但听“铮”的一声,郭巨的刀包括他的左手都掉在了地上。
“放肆!本太子与东阳长公主、一众兄弟关系向来和睦,哪能被你此等江湖骗子挑拨?”
李昶乐放下刀,步步朝郭巨紧逼,“在城中放出蛇妖这般谣言的人也是你吧?”
郭巨脸色惨白,极力压住痛意,“额——谣言?李昶乐你等着瞧吧,很快你就知道这是不是谣言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血光溅在了秦铤的身上,余光里有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他烦恼的朝天叹了口气。
“没用的侍卫……”
李昶乐收刀入鞘,对一脸无奈的男人说道:“秦铤,接下来的善后就交给你了。我要出去散散身上的血腥味。”
李昶乐扫过屋中众位道长,希望这招杀鸡儆猴能威慑到其中的某些人。
推开雅舍的门,他刚抬脚就与一少女迎面撞了个满怀。
“嘶。”李昶乐把怀里的少女拉到一边,待看清眼前人,原本一双阴鸷的眸光突然变得纯良起来。
“何文姬,是你?”
·
说来也太不凑巧,刚从借住的小院子出来,何文姬就迷了路。
她刚想拐进手边一间全是人的屋子里问问路,没想就目睹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狗蛋,没来吗?”何文姬局促的抿了抿嘴,她忍不住拿出颈间吊坠,当作佛珠般盘了起来。
阿弥陀佛……小女一生积德行善,求神明保佑我不要说错话掉了脑袋……
“小十二?本太子出门办事,没有带累赘的习惯。”
李昶乐钩住何文姬手里的墨玉,低头一看,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君安。”
何文姬担忧的看向李昶乐,心里纳闷,难道生为太子就可以不用识字了吗
“我看明明是安君,这玩意是谁给你的?我看有点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李昶乐松开了手。他还没必要去抢一个傻子的东西。
何文姬像是飘在海上的一艘孤舟,十分无助。
忽地她看见前方的拐角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神像,除了一阵萧索的风经过外,无人参拜。
“太子殿下,我们去拜拜那位看起来十分落寞的神明吧。”何文姬挽住李昶乐的手就跪在了神像下的两个蒲团上。
“喂,也不看看是什么神都敢拜?万一把什么不得了的邪神请上身,你就老实了。”
李昶乐看着何文姬虔诚的匍匐下身。
扫过她手上的缠伤带,想起那日她非救自己不可的傻模样,少年的内心莫名萌生了一丝悸动。
明明在她陷入危险时,这些石像中没一个能帮上忙,她为何还要去参拜这些毫无用处的神呢?
何文姬缓缓起身,李昶乐急忙收回了视线。
“ ‘月府素曜太阴皇君’……太子殿下这是什么神?”
李昶乐不假思索的回道:“哦,是月神,太阴星君。”
他想起了什么,匆匆把何文姬拉了起来,“这神不能乱拜!”
见太子发火,何文姬浑身被吓得抖如筛糠,她捏着裙角问道:“为、为什么?”
“因为她掌姻缘。”李昶乐想起方才自己在神像下对她产生的情感,心头感到不安。
他堂堂一朝太子,倘若迷恋上了这个单纯的有些傻气的女人,那这江山社稷不就完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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