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乔灿想不明白,为什么祝卿安能把事情忘得那么快,他几乎没有烦恼,半个时辰前差点丢了命,现在就可以坐在桌前,随意地图画些东西。
乔灿凑过去,祝卿安在纸上画的是个下雨的小村,村里一树连一树的桃花开得正艳。
这不是乔灿出生的那个村子,他出生的小村里没有那么多花树。
祝卿安勾勒几笔,村中耀眼的烛光连成线,一派繁华之景。
对面的花酌原本还气鼓鼓的,往画上瞥了眼,突然一愣。
“祝卿安,你去过这个地方?”花酌语气闷闷的,像是忘记了很久很久的不太愉快的往事被提起。
祝卿安看他一眼:“去过,算是我在人间轮回的那几辈子里的其中一辈子,但那一世活得太短了,所以也没在这个村里生活多久。”
气氛有些不对,乔灿抓了下脸:“我脸又有点不舒服了,可能是你这太冷,我回去了。”
他这纯属于睁眼说瞎话,祝卿安的法力显象为火,他身侧是府内最温暖的地方。乔灿怕冷,向来喜欢在他身边待着,但现在这种情况,不是他该留下来的时候。
见谎话完全没被在意,乔灿抱着手炉,弯着腰做贼一样跑了。
本以为花酌和祝卿安要谈很久,不料没走多远,花酌便追上来了。
“我以为你们有事要谈。”乔灿道。
花酌抿了抿唇,眸光微动:“你要听我讲故事吗?”
意思就是,他需要倾述。
两人找了个小亭,坐在亭中,亭外雪花纷纷扬扬,乔灿的手炉有些凉了,只得把衣服拢紧了些。
“我出生在一个冬天,关于那个时候的事几乎没什么记忆了,只知道我刚会跑,我娘就冻死了。”花酌缓缓道。
那个时候花酌住在一户人家的牛圈二层,上面铺满了稻草,花酌日日缩在门旁边靠墙的角落,被两面墙和稻草包围,寒风刺骨,有母亲护着,倒也不会觉得太冷。
花酌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他同往常一样缩在稻草堆里,等母亲找到食物回来。
他等了很久,月亮几番升起又落下,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他想出去看看。
花酌从牛圈里跳出去,跌跌撞撞走了很长一段路,空气中满是雪花冷冽的味道,刮得他鼻子发肿。
而他找到的却是母亲的遗骨。
母亲背上有伤,应该是被木棍打的,早已冷硬的身体倒在路边,被埋进雪里。
花酌在母亲旁边蜷成一团,任由雪花将他掩盖。
花酌以为自己会死,他才刚学会行走,没有捕食能力,又是寒冬腊月,只需要两阵风,他就会失去所有的温度。
直到一只温暖甚至有些烫人的手把他抓了起来。
那是一位少年,七八岁的年纪,脸圆圆的,穿着棉衣,皮肤暗白,唯有两颊透出些许肉色。
花酌很长时间没有进食,又挨了很久的冻,抓着母亲的爪子早已没了力气,被人轻轻一提就和母亲分开了。
“真可怜,它妈妈死掉了。”与少年同行的少女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头,“要不,你养它吧?”
少年有些为难:“你养吧,我爹不让我养,说会弄脏酒。”
少女一把将小猫夺过,提起一只爪子细细看了许久:“长得好难看啊,我不想养。”
说完,少女把猫强塞给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的事花酌也记不太清了,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说服他父亲的,最后少年把他放进了自家酒窖里,花酌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温暖平和的冬天。
春日街道上开满了桃花,酒香随着花香飘进每一户人家。
有时少年会偷偷地从自家酒坛里舀出一勺酒,装在古旧的瓷碗里,坐在屋檐下一口一口抿着。
有客来会跟少年打个招呼,少年总明媚地笑,父亲喊他一句,少年就会把瓷碗放到花酌面前,拿着小酒壶,穿过街巷送酒。
花酌记得少年的背影是那般意气风发,走街串巷间带起一阵阵桃花香,活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
少数时候,少年会用指尖沾了酒,递到花酌嘴边,由他舔着。
少年抱着他,把头埋进他柔软的毛绒绒的肚子里:“小猫,你身上都是酒香。”
大多数的日子过于平常,在花酌几百年的日月里渐渐褪色,唯有那一身的酒香,跟随着他无数个梦。
花酌在那里渐渐长大,甚至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长大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不需要他想太多,他只需要做一只小猫就好。
可就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少年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两颊透出的肉色变为病态的白,他坐在屋檐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不再碰酒坛里的酒。
卖酒的客人看到他,只会摇着头,说些令人遗憾的话。
父亲再也没有叫他送过酒,小酒壶挂在房中,积了一层浅浅的灰。
花酌缩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越来越低的温度,像被捡到那一年冬天的积雪过晚覆盖到身上,周围渐渐冷下去。
少年过世以后,酒窖搬走了,花酌被送给了少年的某个朋友。
满街桃花到了春日还是会开,可街道里再也看不到那送酒的少年了。
后来花酌喝过更好的酒,见过更艳的桃花,待过更富贵的人家,遇到过对他更好的主人,他不会总是想起这位少年,但从来没忘过。
“我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好惦记的,可能那时候太小了,感情比较深吧。”花酌趴在美人靠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然后,我刚才去问祝卿安知不知道这么个人。”花酌的声音委屈起来,“他跟我说,这就是他。但是,他不记得我了。”
祝卿安的原话是:那一世实在太短了,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黑色的小猫?完全没有印象。
可是,祝卿安随意提笔,便能画出几百年前的街道,连客栈灯笼的位置都半点不差。
祝卿安只是不记得他而已。
“我怎么觉得我们那么同病相怜啊。”乔灿将下巴搭在花酌的手臂上,口中呼出一串白气,温热的气体让花酌的脸潮潮的,很不舒服。
花酌指尖动了动,想往脸上抹一把,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跟我算哪门子同病相怜?”
乔灿笑起来:“他连你一只猫都不记得,还能指望他记得一棵树?”
花酌直起腰,离乔灿远了点,耳朵不自觉地红了:“也不一定,他连客栈灯笼都记得。”
“是嘛。”乔灿苦笑。
很快花酌就发现乔灿的手炉凉了,重新打起精神去给他换手炉,方才的黯然神伤须臾间便消失了。
即使过了几百年,他依然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
乔灿没那么快乐。
也许是他与老师相处的时间比较长,又也许是那时候的老师实在太惊艳,他总对祝卿安有着太高的期待,也总是一点点落空。
他明白自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无关的人身上,但每每发现祝卿安与当初的老师行为不符,心里难免失落。
乔灿长叹一口气,心像是被花酌的爪子抓着,一阵一阵地疼。
在听到花酌说祝卿安根本不记得他的时候,乔灿甚至心怀恶意地想,会不会其实祝卿安记得他,只是觉得他很烦,故意不相认罢了。
相似的字迹,相同的习惯,以及那些“不小心”被他们看到的画。
这世界的名山胜川实在太多,千百年来,祝卿安见过数不胜数,乔灿扪心自问,花酌从前居住的村落或许还算有点景致可看,但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十足地贫穷与破败,实在无景可画。
而且祝卿安记得太多细节了,伞面的纹路,客栈的灯笼,字体上微小的个人习惯。
乔灿由窗外往内看,祝卿安的影子映在窗上,单手撑着脸,像是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到哪里。
又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动作。
身为教书先生要批改很多作业的时候,那位老师就会这样坐在烛台下,单手撑着脸,一页页翻看学生的作业。
“呼!”
风声起,屋内火光大盛。
乔灿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屋,双手施法,把失控的火苗压制住。
“对不起,你没事吧?”祝卿安的画被烧了大半,一边整理一边道歉。
乔灿摇了摇头:“我没事,你没事吧?”
祝卿安双手颤抖得厉害:“有点麻烦。”
他静了很久,像是在斟酌着词句。最终,祝卿安呼出一口气,不太认命般:“我有点高估自己了,现在看来,可能得回天界修养一阵。”
乔灿还以为他病情又恶化了,听到他的话悬着的心放下来:“那就回去吧。”
天界的条件总比人间好些。
祝卿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花酌怎么办?”
“带着他?”
“你觉得行吗?”
很明显,不行。
妖怪属于人间,是不能长住在天界的。
可花酌是只家猫,把他放去流浪他会被野猫欺负的。
两人正为难着,花酌给乔灿换好手炉进来了,他把手炉交给乔灿,犹豫着小心地开口:“怎么了?”
祝卿安:“花酌,妖怪有什么能在三天之内飞升的办法吗?”
“我要是有还至于在这里吗?”
乔灿:……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花酌的话有道理还是祝卿安问出的问题太莫名。
知晓原委后,花酌扫了他们一眼:“这就不是我的问题,旁的妖怪遇到神仙都是一下子就飞升了,我跟着你们这么久,被你们带着耽于玩乐,修炼的速度还变慢了。”
祝卿安不服:“这不是怪你自己嘛,只要把你和乔灿放到一起,就算一整天无事可干,你们俩都能从天上的仙女聊到地里的土豆。”
花酌哑口无言。
乔灿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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