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雨垂眸，祭服上的银线云雷纹被月光镀上冷边，半晌才轻声道：“好，我这就去。”
清一望着司雨单薄的背影，忍不住上前半步：“大人，还请好好照顾自己。”
“清一。” 司雨忽然转身，月光掠过她挺翘的鼻梁，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令她的神情愈发深邃。
“怎么了大人？” 清一抬眸，正对上司雨欲言又止的目光，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被重重枷锁束缚，难以言说。
司雨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清一咬了咬唇，追上前两步：“司雨大人，有什么事您都可以同清一说。”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中满是关切与信任。
司雨脚步顿住，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与清一的影子在青砖上重叠又分开。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今日傍晚要同我说话的那对母子，你可认识？” 话语间，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司雨大人，您……” 您又忘了啊。清一闻言，心里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钥匙串，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是药庐的箐池姑姑和小公子持言，听闻持言小公子幼时，与大人常有往来，关系颇为亲近。”
“箐池？她的姐姐，可是失踪的铃雨大人？”
清一猛地抬起头，清冷的月色照亮了她满是惊讶的瞳孔。“大人记起铃雨大人了？”
“没有，只是听旁人说的。”
夜风轻拂，廊角的青铜铃发出一连串细碎的清响。司雨轻声道：“算了，清一，我们走吧。”
子时三刻，司雨踏入正殿时，檐角青铜铃正碎成一串冷响。
宗长文砚之垂手立于丹墀下，鹤氅上的云纹暗绣在烛火里浮沉，像极了他眼中翻涌的忧色。
“大人，这次又忘了什么吗？”文砚之的目光扫过司雨袍角的青苔露，那是九曲桥边特有的寒湿。
司雨指尖掠过廊柱蟠螭纹，烛影在她眼下织出深潭般的阴影：“无碍。”
喉间滚过的字句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青铜镇纸下的《雨经》泛起细密褶皱。
文砚之袖中滑出焦尾信笺，笺角褐色痕迹似血似烬：“逐水来报，卯时初刻的雨成了血霰。” 他展开信笺，声音沉得像浸透冰水的棉絮，“李猎户家幼女刚栽下秧苗，血霰落地即燃，青苗在泥里蜷成黑炭。城西的王婆背着孙子去河埠头打水，桶里浮着三条翻白的鱼，鳞上都凝着金斑，那孩子喝了水，当晚就七窍流血，攥着阿婆的衣襟喊‘喉咙里有火在烧’。”
司雨手指骤然扣紧，指节泛出青白。她见过太多这般景象了：去年青崖山退魃，整个村子的人都化作焦尸，掌心枯麦凝着细沙，孩童眼窝空洞如被啄食的巢穴。
“更棘手的是血泉病。”文砚之取出青瓷瓶，瓶中水样暗金如铁锈，晃动摇曳间絮状物沉底如凝血，“饮此水者，先眼底泛金，再七窍渗血，终如开闸之井喷血而亡。昨日巳时，前街的张屠户正剁肉，突然鼻孔涌出金血，滴在案板上的肉里，竟滋滋冒起青烟，最后案板上积了一层细沙。”
司雨猛地起身，祭服下摆扫过丹墀，惊起的飞蛾撞在烛火上，发出细微的爆响：“备听雨轩车，今夜 ——”
“大人且慢！” 文砚之突然跪地，“老朽不才，恳请大人主持灵祭。”
殿外骤起夜风，檐角铜铃撞出破碎音调。司雨望着文砚之雪白的发顶，忽忆起五年前初见时，这人鬓边只有星点霜色。每次自己退魃归来总有温好的梅子酒，那是文夫人亲手所制，说能去“去退魃后的晦气”。
“文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司雨声音浸着冰碴，烛火在瞳孔里碎成两点冷星。
文砚之抬头，眼角皱纹凝着水光：“自然知晓，这是飞奴送来的逐水拓影，大人请看。”
他抖开信笺夹层，焦糊麦香混着硫磺味扑面而来，与殿中沉水香相撞，碎成苦涩的尘。
司雨瞳孔骤缩。信笺显影中，逐水县城外的白洋河已缩成细流，河床裸露的泥土裂成龟甲纹路，缝隙中涌出青黑色的雾气，所过之处，青苗瞬间燃成灰烬。护城河底横七竖八躺着百姓，他们的皮肤干得像晒干的莲蓬，裂口处渗出细沙，几个孩童正围着一具尸体啃食草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其中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头发结成毡片，怀里紧抱着个布偶——布偶裙摆上半朵金菊绣线未终。画面突然剧烈晃动。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女踉跄着站起来，她的眼睛是空空洞洞的血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锯齿般的牙齿。司雨认得这副模样——三年前在巨鹿郡，她见过被感染的孩童，也是这般笑容，像砂纸磨过青石般刺耳。少女抬手一指，远处麦田腾起幽蓝火焰，火焰中隐约有哀号声，细听竟是无数个声音交叠：
“阿娘救我...”
“水... 水...”
“雨师大人在哪...”
司雨身形微晃，文砚之扑过去扶住：“十年前铃雨大人宁旱不祭，结果洛水城化作焦土，整座城就那么没了，最后还不是主持了灵祭换的祈雨百姓安宁。老朽当然知道，大人自继任雨师来，兢兢业业的降雨退魃，可如今降雨范围只保方圆百里，旱魃已然更加强大，若是不灵祭，下一个被点燃的，怕是这整座逐水城！”
三更梆子响过，司雨独坐听霖殿。
指尖摩挲着手札上斑驳的"宁旱不祭"四字，朱砂已褪成褐红，像道结疤的旧伤。
而远处，逐水方向的夜空正泛起不详的金芒，像极了文砚之瓶中凝着沙粒的金血，在暗夜里洇开一片绝望的涟漪。那涟漪中，隐约可见无数双干枯的手，正从龟裂的土地下伸出，朝着青玉鸟居的方向，徒劳地抓取着虚无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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