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是自汉代以来在建康一带流行的曲调,如今接天莲叶无穷碧,正是采莲的好时光。那些妙龄的女郎们手提竹篮,于建康城外的湖面泛舟而行。
层层叠叠的莲叶,在湖面上投下了虚影,几缕阳光穿过莲叶的间隙,映照出女郎们那如花般初绽的容颜,清澈的容颜与粉白的莲花相互辉映;鹢首徐回之际,莲花飘落,也让女郎们单薄的衣衫和褶裙沾染了莲花的清香。
女郎们一边采摘着莲蓬,一边唱和着几百年来流传的民歌,那歌声婉转而悠长,在湛蓝的湖面留下了阵阵涟漪。
而这片莲花盛放、小舣穿梭的湖面,一艘高大的乌木楼船,格外引人注意。
船头有两人并肩而立,左边那位年轻人神色冷峻、身形高大健硕,穿着当朝武将常穿的袴褶;另一位则是儒生打扮,羽扇纶巾,年约四十有余。
那儒生笑道,“君侯此番入京城求娶,姿态足够诚恳,想必不久君侯就会娶得佳人归了。”
原来这位武将装束的年轻人正是本朝的建军将军刘毅,他一直在外镇守丹徒。
前几年五斗米道的孙恩造反,东南八郡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成为朝廷之患。前北府兵将军前去平乱,竟被枭首示众,震惊朝野。
危难之际,朝廷上下噤若寒蝉,陛下几欲垂泪,可那些养尊处优的高门士族,早已不是当年肥水之战的谢氏芝兰。
只有这位出身寒门的原北府参军刘毅挺身而出,他披坚执锐,巧用兵法,即使身边随从战死大半,也酣战不止,终于剿灭了这次的五斗米道的起义,成为了北府军的执掌者。
而后他又平定了西南的蛮族之乱,被推为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及建军将军。
从此,刘毅成为了朝廷最有前途的年轻将领,比起当年的桓温也毫不逊色。
可这位势头正盛的年轻将军,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未成亲。
说来也能理解,这位建军将军,既然能一路拼杀出来,想来也是不甘沉沦下僚的,自然要娶一位能给他助力的妻子。
可是这位刘毅将军,虽说已经是朝廷中数得上的人物了,但依旧无法突破家世的藩篱。
在这个世胄蹑高位的时代,刘毅只能用鲜血换取军功;而这种刀口嗜血之路,在士族看来,竟是最粗鄙的一条进阶之途!平流进取,而至公卿,这样的风雅之路才是适合他们的,而选择了行伍,连桓温这样的英雄都会被鄙视,更何况是寒门出身的刘毅?
这样的刘毅,竟妄想求取京都士族虞家的女儿!
世族和寒门,云泥之别,高门大户怎么会愿意自降身份与他结亲呢?
“佳人?不过就是一朵温室里的花罢了。”刘毅淡然回道,自己登门求娶的高门女子,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是最寻常不过的人物。
刘毅此次入京向虞家求亲,正是眼前这位名叫樊宇的儒生的建议。
那时樊宇劝道,“虞家有好女,容貌动京华。这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君侯已近而立,何不求娶?”
“虞家是与王谢齐名的世家,他们家的女儿,又岂是我能肖想?”刘毅彼时是拒绝的,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从衣冠南渡以来,士庶不通婚早就成了约定俗成的铁律。
可是樊宇却狡黠一笑,“君侯此言差矣。孟子曰:此一时,彼一时也。就算是王谢一般的家族,如今又有几位能像君侯一般肃清天下?我看,都是靠着祖上的恩荫,昏昏度日的庸才罢了。”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樊宇对自己的君侯格外的骄傲,他继续劝说道,“话说这虞家,除了家主尚且还算名士,剩下的皆不堪重用,君侯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些刘毅并非不知,只是那些士族向来抱团守旧,又有一堆弄不清头绪的繁文缛节,还有他们沿袭已久的清谈之风,自己不善文墨,又何必去自取其辱?
“君侯无需担忧,那虞家颓势已显,他们既然肯放出“虞氏有好女”这样的句子,想必也是要借此女的名声搏一个破局。据我所知,那虞家女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却还未定亲,这必定是想寻一位强权人物而不得,虞家必定心急。而您,不也正需要江左士族的支持吗?这简直就是双赢之事啊!”
如今的朝堂,曾经的北府军将领刘牢之等人与自己争权,却都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世家出身的名士谢琰已被五斗米道的匪徒所杀;王谢郝桓等一流的世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还算有出息的年轻人,也都已成亲。
刘毅终于动摇了。
他虽是汉室后代,但经历了汉末两晋的战乱,早就和平民无异,只能勉强攀得上一个低等士族的称号。
从寒门一路到这里,他不知付出了多少!
可在那群惺惺作态的贵族眼中,他就是一个粗鄙的武夫!自己的建议和政策,他们屡屡无视甚至阻碍。可恨!但又无奈!
如果能与那虞家结亲,倚靠最顶级的士族,简直会如虎添翼!
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他把虞家看成了一个据点。
微风将莲花的香气温柔地送到刘毅的面前,也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不久前在虞府的遭遇。想到在虞府的一幕幕,年轻的建军将军眼神一沉。
那虞家家主还算明白人,只是其余的老家伙们,一个个尸位素餐也就罢了,自己身为都督八州军事的北府军首领,登门求亲,给足了姿态,他们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还有人做出晕厥状,仿佛这位建军将军的到来亵渎了他们虞家的门楣,简直做作可笑。
年轻的将军忍不住想这些涂脂抹粉的家伙暴打一顿,然后潇洒离开。
不过身经百战的他总算保持了理智:虞家这个据点,他不会轻易放弃。
这时,几个采莲女泛舟而过,她们频频回首,将去未去之际,女孩子们开始了歌唱,“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这歌声袅袅,带着绵绵情意传递到了刘毅的耳中,刘毅似乎因这歌声愉悦了几分。
他轻哼道,“我看那虞氏女,还不如这些采莲的女郎呢!”
那傲娇的神色,终于让这位建军将军显露出一点年轻人该有的色彩。
那樊宇怎会不知主君所想?罢罢,他总不能让君侯和未来的夫人成为怨侣,“君侯,虞氏女郎的美名不亚于谢家女,不是普通女郎所能比的,将来必能给您带来助力。”
末了,樊宇又加了一句,“君侯如若实在不喜,婚后再纳几房娇妾,岂不美哉?”
刘毅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建康城东郊的钟山远离京都的喧嚣繁华,南面又有燕雀湖相对,云雾缭绕于山间,归鸟轻拂过湖面,是一处极为清幽的所在;京都虞家的别业——博望苑就建于此地。
已是子时,万籁俱寂。朦胧月色之下,博望苑的绿水之畔传出阵阵清冷的金石之声,沿着这声音寻去,一位丽人怀抱着箜篌,于花木扶疏,树影斑驳之下,孤寂地拨动着琴弦。
“阿母,更深露重,咱们还是回屋去吧!”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郎,她身姿婀娜,肤色胜雪,容貌娇艳而妩媚,而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又让她多了一丝风骨和气韵,不至于因为过于妩媚的容貌落入下乘。
这位女郎一直陪在弹奏箜篌的母亲身边,月光洒在她白茶色的衣衫之上,让人忍不住担心这纤柔而美丽的女郎会不会随着月光而去。
“回去做什么,屋里闷得很,哪里有这里自在!”母亲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符,这琴声低沉而忧伤,在夜色中传递了许久。
虞乘月如何不明白母亲的忧愁?
母亲是京都褚家的女儿,容貌气度皆是不凡,豆蔻年华便与身为朝议郎的虞家嗣子议亲。
按理说两人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应该是琴瑟和谐的。
可自虞乘月有记忆起,母亲褚夫人就常常离开京都的府邸来到别业独居。
而这一次,也是在和父亲的争执后,褚夫人来到了位于钟山的博望苑。
“父亲,难道一开始就和母亲这样疏离吗?”曾经虞乘月这样问过褚夫人。
“你的父亲,也和我有过情深意笃的时候,但世间最无法把握的便是人心,况且......”
“况且什么?”
褚夫人看着年幼的女儿,她美丽的杏眼里是疑惑和不染尘垢的纯真,那时的褚夫人怎么会愿意告诉乘月一些不太美好的现实呢?
“好孩子,你无需陪我,早些回建康去,那郝家的大公子是不是还在等着你的诗?”褚夫人含着笑,轻轻地抚了抚女儿被晚风吹乱的鬓发。
“母亲,我与郝家兄长只是交流些五言的感悟罢了。”虞乘月微妙的小女儿心思忽然被母亲点出,不禁有些羞赧,好在夜色朦胧,那偷偷袭上脸颊的红晕无人察觉。
“乘月,咱们母女之间,有些话就直说了,如今你已及笄两年,你的婚姻之事不能再耽误了,你觉得那郝家大公子怎么样?”
“郝公子人才俊秀,又温良谦恭,自然是好的。只是,父亲,他似乎对郝家公子......”
“哼!你那父亲,眼高于顶,他还当虞家是王谢虞桓的时代呢!他想着用你的亲事给虞家扭转乾坤呢!那郝家,虽说也是一等的家族,可毕竟比不上王谢虞桓,郝家大公子,也不过只是个秘书丞,你父亲,当然瞧不上了!”
“母亲,您误会父亲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褚夫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孩子,你父亲的心中,家族是排在第一的,他事事都要维护虞家的体面,就算是你的婚事,在家族利益面前,恐怕也得让位呢。”
母女俩絮絮说着话,褚夫人身边的阿南姑姑匆匆而来,“夫人,主君派人送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什么事情,这般紧急!都这个时辰了,还要送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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