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下,虞乘月依然可以看到褚夫人的眉头紧皱,胸口起伏不定,那张薄薄的信笺,被褚夫人撕成了碎片,随风扬走。
“母亲。”乘月走近一步,轻轻唤道。
褚夫人回头看向乘月,神色忧虑,还带着一丝怜悯:自己的女儿雪肤花貌,又善良聪慧,这样的女郎,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可是,可是!
“乘月,你的好父亲,堂堂的尚书左仆射,嘉乐县公!竟然想让你和那镇守丹徒的草莽结亲!”
虞乘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镇守丹徒之人,她也有所耳闻,是新近崛起的实权将领,朝廷里少有的寒门将军。据说他性情粗鲁,不识文墨!
这样的人,是她十七年来从未接触过的,父亲竟然有了结亲的想法?
可是,士庶之别,国之章也!
士族就任由庶族担任的官职,都会被视作失类,十分耻辱!更何况是结婚呢?!
“你的父亲,这是为了家族献祭了女儿。而你,却会从云端跌落,沦为为人们的笑柄,这件事情,决不能发生!”褚夫人恨恨道,“我们回家!”
乘月和母亲从山中回到虞府已是第二天午时。
稍作休息,褚夫人便冲到了虞家最年长的叔祖那里——彼时乘月的父亲尚书左仆射大人还在宫中值宿,尚未归家,虽说刘毅提亲之事尚未有定论,但褚夫人的怒火是虞大人预料之中的,躲在宫中也算清净。
褚夫人所找的这位叔祖是乘月父亲的叔父,他精通佛老之说,五十年前曾经参与过一场当世高僧的辩论,以玄思闻名士族,是虞家上一辈中最有名望的老者,乘月的父亲对他也是格外敬重。
“夫人,道人今早就去了观里,暂时不会回来了。”仆从如是说。
这位叔祖研究佛老入了迷,这些年越发仙风道骨,将红尘俗事都抛诸脑后了。
“走,我们去你大伯父那儿!”
褚夫人并不气馁,她带着乘月来到了虞仆射的庶兄院里。虞仆射的这位庶兄是朝廷的散骑常侍,负责规谏皇帝的过失,但他却常常借病闲居在家。虞仆射与庶兄手足情深,两人有空就在一起谈论儒学和音律。
褚夫人步履匆匆,鬓发间的赤金凤凰步摇随着她的脚步急促地晃动,阳光下流动着的色彩,也让乘月的心随之波动起来;
“弟妹,咱们的常侍大人新得了一位妖童,现在不知道和他在哪里听曲观舞呢!”前来接待的却是乘月的大伯母,言语中是对丈夫的哀怨。这位大伯母和夫婿的关系,正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豪门世族的夫妻一样疏远,并不比乘月的父母亲好多少。
“母亲,算了吧,等父亲回来再说吧。”乘月劝道。
褚夫人没有放弃,“还有你的叔父,你父亲对他的话也会思量三分。”
这位叔父是乘月父亲的堂弟,是太常寺里掌管藏书和编校的秘书监,而虞仆射喜爱钻研典籍,跟这位堂弟的关系也很好。
乘月只好再跟着母亲来到叔父的院落,前来迎接的却是叔父的书童。
“夫人,秘书监大人跟几位族兄弟吃了些五石散药酒,还没醒来呢!”
这位秘书监大人早些年还算认真踏实,每日整理典籍,校正书稿,后来却厌烦了这琐碎的工作,干脆学起了同族的散骑常侍,称病不来了——反正那些寒门弟子一个个兢兢业业,自己的那份工作交给他们,他们也不敢有怨言。
几位长辈,偏偏这种时候都不在,虞乘月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这不是一个世家闺秀该有的举动。
“这虞家越发荒唐了!能说上话的人,年老的修道,年轻的颓废放纵,一个个尸位素餐!虞氏之祸,将自尔辈起!”褚夫人愤愤道。
当初,褚家看这虞家位列一等士族,与王谢齐名,便将自己如珠似玉的女儿嫁给虞家嗣子,哪里知道,十几年后,京都虞家,竟到了金玉其外的地步了!
“平流进取,遂至公卿,也不奇怪。”乘月心想。这些叔伯所做之事,就算是深在闺中的乘月,也早有耳闻。
折腾了一番,褚夫人也有些累了,这才发现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你阿弟呢?”
往常每每褚夫人回府,乘月的胞弟虞云华总会第一时间赶到母亲身边,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既渴望自由,又依恋母亲的时候。
可今天褚夫人在虞府各院里奔走,众人都已知晓,云华却不见踪影。
“公,公子他不在书房,也没有去书院。”云华的书僮面对褚夫人的质问,回答得支支吾吾。
“那他去了哪里!”褚夫人的语气严肃起来。
褚夫人虽然美丽和善,但她毕竟是大家族的嫡女,又是虞家的宗妇,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场。
那书僮吓得伏跪在地,战战兢兢,“褚家的公子说,伎坊新来了一批乐伎,说是要带公子去见识见识。”
这褚公子,是褚夫人哥哥的儿子,他和虞云华年岁相仿,因着褚夫人的关系常常出入虞府,与虞云华一起读书玩乐。
褚夫人几乎要晕倒在地,先是自己的夫婿想用女儿拉拢军队的新星,现在又是自己的幼子被引诱到那等浮靡堕落的场所。
乘月也惊讶不已:她的弟弟虞云华,虽说在钟鼓馔玉、锦绣繁缛之中成长得有些骄纵,常常从书院逃课,喜爱田猎和樗蒱,读些游侠列传、探丸借客的故事,但他心性还算纯良,不曾沾染太多纨绔习气,怎么忽然就跟着去了伎坊?!
初夏的绵绵暑气和一连串的冲击,让褚夫人面色有些苍白。
乘月赶紧将身心俱疲的褚夫人搀扶到室内,为她斟上一杯清茶。
“乘月,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和你父亲置气,长期独居在钟山,让你的阿弟失去了一重教导和束缚。”
“母亲,不如我们去伎坊将云华找回来!”乘月建议道,带着一丝跃跃欲试。
阿弟只是被人引诱,只要及时制止,定能回到正轨!
“乘月!你在说什么?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褚夫人那双妩媚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女儿。
云端之上的世家女,怎能去那种混乱堕落的地方?
要时刻保持优雅的仪态,要步履平缓,要微微抬起下颌......
冲到伎坊不是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能做的事情。
乘月无奈,“那么阿母,我们该怎么办呢?”
褚夫人派了家臣季昭前往建康城内有名的伎坊寻人,这位季昭也是阿南的丈夫,世代效忠于虞府,人品和才干都值得信任。
母女二人则端坐于虞府的深宅高堂之上,等着云华的消息。
等待,仿佛是她们的命运:等着父母长辈的召见,等着挑选被议亲,不能主动,要温柔含蓄,要矜持,要神秘。
可是,母女二人等到的却是虞仆射。
虞仆射猜想经过了一天,夫人的火气应该消了不少,这才回到虞府。
褚夫人的脸色却有些憔悴,那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和自己发生争吵后,不过是变得冰冷而已,却从未有过如今日一般憔悴凋零的时刻。
“父亲。”乘月恭恭敬敬地向虞仆射行了个万福礼。
虞仆射看向女儿,他唯一的嫡女,被教养得很好:她才思敏捷,步步生莲,礼仪上简直无可挑剔,容貌的娇艳明媚也不逊于其母。
如果是在祖父的年代,女儿的这等品貌,成为中宫都绰绰有余,匹配王谢更不在话下。
可现在,虞府虽然还是哪个令世人艳羡的一流世家,而内里,虞家的子弟们,早就抛弃了晋初以武功进取的传统,除了虞仆射,几乎无人能触及到朝廷的政治核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因而,王谢家族是不愿意娶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为宗妇的,而虞乘月的姑姑已经是中宫皇后,皇室也不会允许虞家再出一个皇后。
“你先回去吧。”虞仆射不愿女儿面对夫妻二人即将爆发的冲突。
“是。”乘月乖巧地退下。
“夫人。”待女儿走后,虞仆射小心翼翼开了口。
“你还知道回来?”褚夫人的怨气弥漫于整个房间,但依然无损于她惊人的美貌。
“夫人,我是在宫中值宿,不然定是早早回府陪着夫人了。”
褚夫人也不愿和他多说,直接问道,“你可知云华去了哪里?”
“这个时候,应该在书院念书吧。”虞仆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去了伎坊!”
“伎坊!”虞仆射也有些吃惊。
虽说大晋的士族喜爱歌舞,家中也多豢有女乐,但伎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是世家贵族的子弟该去的地方。
更何况,云华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玉仪,这都怪我,没有把云华教导好。”
玉仪是褚夫人的闺名,虞仆射只有到真情实意的时刻,才会这样称呼妻子,“我这就派人将云华带回来。”
“季昭已经带人去找了。”褚夫人语气平淡,但虞仆射却觉得一场风暴就在酝酿之中,“还有一件事,咱们乘月的婚姻之事,你说怎么办!”
褚夫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冷得如同地窖里的冰块。
“玉仪,你先别生气。”虞仆射想去拉住褚夫人的手,却被褚夫人一把挣脱。
“玉仪,这门婚事还未下定论。”虞仆射赶紧安抚夫人。
“你分明已经动心!”
“玉仪,虽说刘毅出身卑微,但他未到三十就已是建军将军,都督八州军事,也不算辱没乘月啊!”
“不算辱没?你倒说说,京都的士族,哪一家和寒门结亲?哪一家愿意和寒士有牵连?这都不算辱没,什么算?”
“玉仪,虞家的情况你我都很清楚,家族的未来需要刘毅这样的实权人物啊!”
“所以,你就任由女儿被人践踏!要她去服侍那乡野之人,要她从云端跌落脚底,人人鄙夷?!”
虞仆射叹了口气,他理解妻子的怒火,士庶之别,犹如天堑,自己最开始听到刘毅地求亲,也有过一瞬间的愤怒;可后来,和家族的长辈们商议之后,才发现这竟是为数不多的挽救家族颓势的机会。
褚夫人见丈夫不语,语气微微有些和缓,“她小时候,那么冰雪可爱,你抱着她,说要把最好的给她,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褚夫人说着说着,竟要流下泪来,既是为了女儿那不知驶向何方的命运,也是为了这没落的时代。
虞仆射搂住夫人清瘦的肩头,“玉仪,这事我们再商议,别哭了。”
“主君,夫人,公子回来了。”阿南走了进来,轻声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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