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辰时,往常不到这个时候,褚夫人就已经派人叫自己和她一起用膳了,可现在迟迟不见褚夫人的召唤。
乘月只觉得心中不安,遂和侍女阿梅提着一盏照明的绛纱灯,穿过夜幕深沉的庭院,来到了前厅。
前厅的匾额上写着“桃花溪水”四个字,是取其幽静之意,可是两人刚刚走到前厅外的游廊,便已隔着一泊湖水看到那里灯火通明。
远远望去,前厅好像多了些并非虞府之人的陌生来客。
“女郎,咱们还过去吗?”
夜间进入一个满是陌生人的空间,不是尚未出阁的女郎该做的事情。
虞乘月却另有主意,她带着阿梅,绕过游廊,从侧门进入,躲在了重重帘幕之后。
从乘月的角度看去,褚夫人在阿父的身边,将弟弟云华紧紧搂在怀中。
而阿父的对面,却站着一个脸色愠怒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还穿着三品官员才能穿的紫色袷袴;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孔武有力的仆从,显然来者不善。
而季昭也带着几个手下,目光如炬,戒备森森。眼见得气势紧张,是剑拔弩张的前兆了。
那中年文官目光阴恻,“虞大人,这次,贵公子将我儿打成重伤,生死未卜,你们虞家既不肯让我们同态复仇,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
什么?云华竟然将人打成重伤,生死未卜!
自己的弟弟虽说喜爱田猎,但从未发生过欺凌他人的行为!
而同态复仇,这个古老的词汇,虞乘月已经很久没听过了,那意味着要以同样的方式对虞云华实施报复。
“是他出言不逊在先!”虞云华挣脱母亲的怀抱,少年白皙的脸上充满了不忿。
“住口!”虞仆射喝道,一个眼神,已有家臣将虞云华带走。
虞仆射转头对这位来势汹汹的文官道,“我们一定让犬子负荆请罪!我们家药行有最珍贵的药材和最优秀的大夫为贵公子疗伤。”
“请罪那是自然!药材和大夫嘛,我们张家也是不缺的。”
张家,哪个张家?乘月想来想去,这偌大的建康城,敢上门的寻仇的,恐怕只有晋初名相张华的后人了!
这张家虽说也算是世家门第,但自张华以后便渐渐衰落了,不过这几年张家的家主凭着左右逢源的本领,倒开始有了抬头之像。
“那你们要怎样?难道要我儿偿命吗?”褚夫人怒道。
“贵公子的命我们怎么敢要!只是,我儿总不能就这么白白挨打!既然你们不允许同态复仇,那么我想要一些赔偿总可以吧。”
“那是自然。”
“我要的赔偿很简单,你们虞家在城南的那块桃花叠浪。”
桃花叠浪!
虞乘月倒吸一口冷气!
“桃花叠浪”是虞家在建康城南的一座苑囿,也是京都士族人人羡慕的地方。这里种满了桃花,每年春天时,桃花盛开,春风吹过如同千层浪起,故而名曰“桃花叠浪”。
“桃花叠浪”不仅景色怡人,更重要的是依山傍水,地势极为险要,而且这里物产丰足,囤积了大量的食物,虞家以此地为根基建立了坚固而庞大的坞堡,在东汉末年的乱世护住了全族的平安。
如果失去了“桃花叠浪”,虞家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虞家祖训,“桃花叠浪”无论如何也不能转手于他人。有一年,皇室想要征用这块土地建行宫,都被虞家家主拒绝了。
而对于虞承月来说,这里也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这绝无可能!”虞仆射斩钉截铁地回道。
“如果虞大人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恕下官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回报贵公子了。”
“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贵府嘉乐县公的爵位,想必陛下不会给一个德行有亏的人吧。”
“你想做什么?”
“虞大人,您也知道,士族人物品评之事吧。”
从东汉末年开始,就有了士族品评人物的传统,这都是当世大儒才有资历和威望做的事情,但是:
“品评人物,也算一桩雅事,汉末时期流行,如今已经没有了。”
“哦?难道虞家世代公卿,在朝廷经营百年,还不知道陛下正在准备召集当世大儒品评士族人物,并重新评定士族的等级之事吗?”
这是在嘲讽虞家不似从前的辉煌,与皇帝疏离,远离朝廷的权力中心了。
“张大人,”虞仆射的表情严肃,“陛下公正,自然会根据德行和才干来品评人物。”
“可是贵公子狎伎伤人,算不算德行有亏?”
况且,张氏一族,从丞相张华起,就有了文学的传统,在儒生中多有
声望,影响士族人物品评不算难事。如今他们张氏,已经成了那些想跃升等级之人巴结的对象。
“这样的人物,您猜还能继承您的爵位吗?虞府出现了这样的人物,您说又会不会影响虞家等级的确定?”
虞仆射从容道,“张大人果然是烈火烹油。但朝廷之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知道,虞大人是想说,您的姐姐是皇后。难道我们张家就没有皇亲?”
张家早几年就有献女入宫,如今深受陛下宠爱,已有盖过皇后之势。
“如果虞家不能给我们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张大人拔出剑来砍断了桌角,那块红木方桌瞬间轰然倒塌,“那么,虞家就有如此桌。”
“简直是得寸进尺!”虞乘月心想。
如果在虞家尚未呈露颓势的时代,这个张大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这样威胁父亲的。
乘月略一沉吟,“阿梅,将这杯丹酒送给父亲。”
“大人,到了您服食丹酒的时刻了。”阿梅恭敬地呈上一杯赤红的丹酒。
丹酒入口的瞬间,虞仆射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看来虞家喜好药酒的传闻并非无中生有啊。”张大人讽刺道。
虞仆射并未理会这嘲讽,他淡然笑道,“张大人,既然您如此坚持那块“桃花叠浪”,我们虞府也得表示诚意才是。”
张大人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他们久居中流,这次终于有机会击败虞家,成为顶级士族也就不远了。
“不过,”虞仆射话锋一转,“此事我还要和建军将军商量一番,他刚和我家定亲,多次提过很满意那块桃花叠浪。”
“定亲?那位都督八州军事的建军将军刘毅?”
“难道我朝还有第二个建军将军?”虞仆射笑道。
“这这,”这位张大人有些讪讪的,“既然是建军将军有意,那张某又何敢夺爱?”
不管张是一族,多么左右逢源,他们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挑战这位掌握了大晋北府兵军权的建军将军的。
北有胡人压境,内有邪道作乱的时代,军权才是绝对的实力,而士族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简直薄如蝉翼。
“乘月,你可知,自此以后,人们都会知道你和那位建军将军的关系了。”虞仆射的眼神中有着一丝父亲的哀怜。
乘月偏过头去,盯着那在夜风轻轻晃动的宫灯,宫灯里烛光明灭,是她那看不清的未来。
乘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幼时,她读到了一篇仙人故事,故事里说秦穆公时有一个叫做萧史的人,善于吹箫,能招来孔雀和白鹤。秦穆公将女儿嫁给了他。两人每天学箫吹箫,吹出了凤凰的鸣叫声,招来了真正的凤凰。秦穆公为二人建造了一座凤台,两人从此生活在风台之上,终有一日,他们随着凤凰飞去了。
乘月想要的,就是如萧史一样与自己心意相通,体贴温柔的郎君,而这郎君最好还要能与她白首到老,不生二心;
但是褚夫人告诉她,这在士族几乎是不可能的,温柔体贴也许会有,心意相通或许也能碰到,但白首而不生二心,对于世家子弟而言,不太可能——他们习惯了倚红偎绿,怎么会因为一朵美丽的花朵而放弃了整座苑囿?
那么再退一步,乘月想要的是相貌还算俊逸,尊重自己,和自己休戚与共,偶尔一起煮酒烹茶、谈诗论道的郎君。
可传闻中的这位建军将军,肤色黝黑,长相凶恶,而且性情暴烈,谁能确定吴起的故事不会在他的身上重演?
更别提他还是寒士出身,不通文墨,粗俗不堪。
这样的人物,又如何能奢望与之有一段萧史弄玉的姻缘呢?
散值的时刻已过,建军将军的谋士樊宇却被召进了丹徒的官衙。
刘毅随意披散着一件青色的褶衣,倚坐于窗边案几旁的小塌之上;他身形高大魁梧,几乎要占据了整个卧榻。
刘毅的脸上并无焦急之色,偶尔还会品一口冒着热气的清茶,看起来并非是有紧急军务。
樊宇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君侯为何这时召唤?老臣的夫人还以为老臣是要私会美人,差点没撕了老臣。”
“既然你的夫人醋性这么大,那我索性赐你几位美人,她习惯了就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樊宇吓得连连摆手。
刘毅鄙视道,“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建军将军的人!简直是个妻管严!”
樊宇嘿嘿笑道,“臣甘之如饴。”
刘毅更加嫌弃了,也不再多说,将身边的一封信笺扔了出来。
“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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