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一身灰青色粗布直裰,头梳得一丝不苟,斯斯文文,俨然一个读书人。老汉则手叉背后,带人四处转悠。
菜地里二娘见了,放下手中浇活水的瓢,大声说道,“大伯,怎么出来了,身体还没好,快回去歇着吧!”
“你们忙你们的!”刘老汉远远地摆摆手,带着青年人走开了。
回头玉梳问,“那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
彭义阳肯定道:“不是我们山里弟子。”
“……”
等到下午烧灶,刘老汉拿来新鲜的鸡蛋,二娘叫他留下来吃饭,“大伯你这几天就不要忙活了,这饭我们过去烧也成。”
“不碍。”他突然道:“我儿子今天过来。”
“哦——”二娘恍然,“你儿子啊,好年轻。”
刘老汉这是老来得子,一提到他儿子脸上都带着笑,“有十七岁,还在读书,昨儿才到家,混个庠生秀才。”
“读书不容易哟,大伯好福气。”
“哪里,臭小子,婆婆妈妈。今天回老家,他们休假,不早讲,把我搞忘的。他一定要来老子做事的地方,他娘跟在后面说,没法,老爹带他过来玩。老子带他逛了一圈叫他回去他非得留下来跟我睡,说我身上作药气,在门口看到药渣我说是小病他还不信,跟我扯皮叫老子不要太劳力了,我哪有事。”
“孝顺喏,你儿子孝顺喏。”
“孝顺个屁,他读好书就是孝敬老子!”老汉胡子跟着嘴动。
“不能这样讲哦……”
“读了十年书,还不指望他发狠谋个差事吃点皇粮……”
晃到第二日日中,有加餐,刘老汉早早叫他们过去吃饭,就在农庄大门一侧,彭义阳和他住的地方。
说来,他们在尔山通常一天三顿,到了农庄多是两顿,偶尔加餐;昼食宵夜比较自由,他们反倒没甚精力、心思去弄。
难得刘老汉请大家吃饭,好言好语,一桌子好菜,他还拿了家酿的村醪,给每个人斟上一杯。
他儿子、堂客劝他不要喝酒他不听,想接过刚开的泥封的酒坛也不让。
老汉红光满面,“给大家伙介绍一下,犬子,刘惜然。儿子你也说两句。”
“鄙人在县学进习举业,表字惜然,惜是寸阴之惜,然即一目了然,”他中间说了些感恩的话,又一打恭,“敢问各位道长贵姓、台甫?”
“小弟姓彭名义阳,蓬里人。”
“免贵,张二娘是也。”
彭在底下悄声说他们几个她是贵姓,二娘说当今圣上又不姓张,彭跟她解释,二娘乐得不行。
刘惜然看向玉梳。
玉梳答道:“我?贱名玉梳。”
三人各举盅回他。
老汉一家待客周到,家里的鸡鸭鱼肉笋子河虾有一样摆一样,还嫌没菜。
大家难得饱餐一顿。
太阳折射光晕,斑驳耀目,回去已是吃撑,酒也喝了不少,午间小憩一会起来再忙一阵这一天就混过去了。
这天夜晚和往常一样,蝙蝠在低空巡视,蜉蝣扒在柴门和窗棂上。
一关门,好些个蜉蝣拖着长长的尾薄薄的翼飞进飞出,二娘庆幸没有掌灯过来。躺在床上,她问玉梳晚上还睡得着不,玉梳说:“困死了,睡觉啦!”
“你以前怎么睡着的?”她很有往下说的念头。
玉梳慢慢地说:“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把学过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一遍。”
“原来你也不懒。”
“其实有时候想过头了更睡不着。我会想一些美好的事,像是想象自己在打坏人,在小树林里在大街上,左一拳右一拳,把人打趴再踢上几脚,好不威风,最好是有人看见,坏人打不过我,被我打得呱呱叫。多神气,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呱呱叫可不是这么说……”二娘还想同她道几句话,今天也好过去也罢,可惜没有下文。她不知为何想起何芸芸来,她俩同一天进雅竹居,何只比她早一点点,她那时委婉地说自己不是很习惯和别人一个房间,睡不好便牵起了纱帐。后来玉梳来了,她以为这也是个择床的主,没想到择床是择床,相处起来倒还不赖,要不是……
晨起,阳光明媚,纤细的牵牛藤攀在篱笆墙上开出宽口的花,这一处是桃红的,屋后又是深蓝的。沿着乡间小路蜿蜒走去,缤纷的凤尾蝶翩翩地跟了小段路,二娘砍下几株艾叶回到住所,将碧绿的艾叶成对插在门窗上。
适逢佳节,刘老汉慷慨命令他们完成假日该做想做的事,赶他们去镇上,捎带刘惜然一块。大家怂恿他一起去,他捋捋胡子:“违心的话就不要讲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去!”
这时候,他堂客挎着个提篮来了,平日里她都在家带带外孙,老汉则同往日端午一样背上竹篓,带上药锄,去山里采熟识的草药。
搭载乡间的牛车一路来到集市,小镇的人口愈发密集起来。拄着拐杖的老人携着黄髫小儿在路上闲步,年轻的女孩儿跟着姊姊出来耍子,身强力壮的男人挑着担子疾驰在街角。
街上多的是摊位,有卖香囊五彩绳的,有卖西瓜毛桃李子的,有卖盐水干胡豆肆棱青粉特色小吃的,举目中商品琳琅满目,人物形形色色,叫人应接不暇。
二娘请大家吃粽子,热腾腾地,拿在手里出一层细汗。
剥开尖角煮熟的箬叶,玉梳咬上一口,奇怪的味道在口内叫嚣,她忍下呕吐的心思吞咽下去,端详着没人看她,偷偷丢给路边的黄狗吃了,黄狗吠了两声,二娘哇哇大叫,“你给狗吃了!你怎么这么浪费!”
玉梳被她的反应吓到,忙道:“这是米做的,我不吃甜的。”
“糯米!黍米!你不吃糯米直说!”
“玉梳妹子你这样真的很不礼貌,别人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丢掉?”彭义阳正义凛然道。
玉梳于是很沮丧。“对不起,我属实有错,不该如此。”
刘惜然见状,问玉梳是不是想吃咸口的,“我们这吃得少习惯上是吃甜口的,不过咸粽、碱水粽也不是没有,我知道哪里有卖。”
玉梳自是认为怪麻烦的,但刘惜然笑了笑说:“不费事,出来玩舒心最重要。”走之前他说要耽误一下,叫三人在附近逛逛,不要走远。二娘凑过来调侃二人感情好,玉梳被她说得很烦躁,脸上泛起红晕。
骄阳似火,也无伞盖遮避暑光,玉梳眼见着刘惜然穿夹过道湮没在人群中,又眼巴巴看着身旁二人买了驱蚊的香囊一并雄黄酒等还打算买点小吃 ,心里有点落寞。
二人点了两碗青粉,方块凉粉拌青瓜,一碗辣的,一碗甜的,二娘问玉梳要不要吃,玉梳看着新奇尝了一口,清凉爽口,不过满嘴的青草味,也罢,她确乎是个没口福的。
她要是自个有点闲钱也好。
乡绅名士骑着高头大马向大街深处驶去,淑女乘着软轿打门前经过,偶尔几个僧道也出现在这条街上。
“等会我们去泛舟吧。”刘提议。
这会他们四人正在临街二楼茶室靠窗的一个位置喝茶清谈,正谈到兴处,屋外震天地响。
那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大小爆竹紧随其后。顽皮的小孩在街口嚷嚷:
“钟馗大人到!”
长胡子大官人,花脸红袍、手执宝剑,一转身一挥剑,目光如炬威风凛凛;旁的一群小鬼穿得花花绿绿,手里拿着棍、叉,行着古怪的舞步,发出令人恶寒的低吼。
“圣君呐,我们下去看看!”
大家都围着看,中心的人又多了好些花样,他们挤在人群中鼓掌又欢欢喜喜地让道,热闹地跟了一路。
“小鬼罗刹哪里走——”
“你有病吧!”
“吃我一剑——”
二娘撵着玉梳,瞎演上了。
十字街尾一家面店高汤熬得喷香,他们从被风扬起的门帘里看到师傅已经在拉面了,麻利得很,四人找个位置坐下立即点了四份汤面,小二殷勤地跑前跑后。
吃完面,他们在乂水栈桥边包了条船。
乂水两岸连山葱蔚洇润,重峦叠翠。其间,苍鹰风驰于天际,猿猴隐匿山间。
刘公子有心谈些诗词文章怎奈三人甚是敷衍,曲高和寡竟无一人可续,于是他说起拜访同门的趣事。
“……虎滩江江平水阔,龙舟济济;天之浩渺,如烟如浪。我们几个好友登高游玩,从梦瀚楼往下俯视,岸边那是人海,水中浮槎也不遑多让。行船的龙舟、凤舟、虎舟、鹄舟样样做工精致,形态各异,随着鼓声和扬起的飘带劈波斩浪,纵横驰骋,实乃人间盛况。”
“刘兄所言让我忆及旧日光景。”彭义阳开始回忆,“去年端午在吴隆国厮混,我当时在大街上闲逛,游魂一样不知方向,看见大家开心的模样我简直要落泪……”
“这么激动?”
“当然,恨不能下一场大雨,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伤心难过的人……”
二娘玉梳忍不住笑,彭住了嘴。二娘憋着让他继续。
彭义阳清清嗓子,“就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一个大哥抓住了我的胳膊,他说:‘小兄弟请你帮个忙。’我问他什么忙,他边拽着我边跟我说:‘我们队的老武家婆娘要生了缺个人手。’原来我已经走到江边了,这边正在准备龙舟竞渡。我就是那赶上架的鸭子临时抱了佛脚。老实说我真怕耽误人家,但是大哥说我有力气跟着他们一起划就行。
“比赛开始我整个神经都崩得紧紧的,不差似上战场。我是发现紫龙一早垫了底,但同行的青龙白龙已经非常接近我们黄龙了,前面还有一条红龙,一条蓝龙,我们划啊划木桨都要冒烟才跟上红龙甩开红龙,只要超过蓝龙我们就赢了。
“猜猜看,哪一队胜出?”
彭义阳眼睛冒着得意的光。
“你们赢了?”二娘咧着嘴道。
“对!我们赢了,第一名。蓝龙队长脸都黑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说要不是他们轻敌了这魁首还轮不到我们,哈哈哈。”
他们都鼓起掌来。
“可是我真不该得意。我一高兴就在船上跳了起来带累大家跟我一起翻了船,龙船翻成了王八壳,小龙人成了落汤鸡,关键是我还不会游泳,捞起来一副死人样,那个丢人喔,没有人不笑话我们的。”
果然他们笑得更大声了。船家也调侃他,“小伙子,你现在可会水了?”
“当然!”彭义阳说完就要脱衣服现场表演,二娘和玉梳起哄,真要下河二娘说,你可不要逞强。玉梳说,这样下去耳朵眼睛是不是要泡水?彭义阳坚持。刘惜然有些郁闷,欲言又止。
他想说:“一船人怎么能都翻了呢?”
彭义阳很兴奋,钻到水里游了一阵,在水不是很深的河底发现潜游着几条黄骨鱼,他探出头看见不远处有竹排,竹排上有鱼篓,他就过去讨了个鱼叉告诉船家鱼在哪里。
等他游回原地鱼都跑光了,不对,有一条大乌鱼,已经吃上了。
——很好,就它了。
彭义阳趁其不备给予它致命一击,过程极其短暂,鱼被刺穿的那一瞬,悄无声息,无望的扑腾使鲜血丝丝缕缕地浮起来,水面一晃便分不清是谁的了。
“耍得可够?等你……”
彭义阳扒着船舷伸出一尾草绳系着的鱼,笑得一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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