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灵坐在厅中交椅闭目养神,纤细手指撑着额角轻轻按揉。
女使在一旁剪着灯芯,纱灯复明,将冷清厅堂照得更亮,便默默退下。
赵彦秋安置好女儿,回到花厅来见她。
她听见脚步声,没有睁眼,只淡然开口:“都处理妥贴了?”
“嗯,”赵彦秋坐在堂下,与她隔了些距离,拿起一旁茶盏:“带了几个裴家的女使过来照顾月儿,你不必多心。”
赵彦灵依旧平淡:“过几日便把她们打发走,我府上不留外人。”
赵彦秋喝了口茶,没再多言。
他这个妹妹在宫里长大,行事手腕冷血无情,对家宅安眠之处,更是警惕谨慎。她今日能松口,允许他夜里带人入府,已是格外破例了。
沉默片刻,赵彦灵忽然睁眼,去看她那个惆怅的哥哥。她轻叹一口气,终究没有责备他。
昔年她对赵彦秋的“一往情深”颇为不耻,可到后来她亦经历类似的刻骨剜心之痛,所以如今,她竟然没有底气和立场,再像曾经那般肆意嘲笑。
她索性说起了正事:“千秋节一事,你有何感想?”
赵彦秋只觉得松了口气,他端正了神色:“暂时没有什么异样。”
“今日早朝,太子和宋世子那模样你也瞧见了,”赵彦灵嗤笑一声:“到底是打虎亲兄弟,即便表了一表,还是如此亲厚。”
赵彦秋听见那人名讳,微不可见地皱眉:“我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我自会留心,若有风吹草动,会即刻告知你。”
赵彦灵点点头,手里盘玩着一串玉化菩提,珠子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响声。
“你若仍在户部,我们行事会方便许多,”赵彦灵说:“刘扉已死,户部人心不安。待千秋节一过,我便向官家请示将你调回。支度司风险太大,太子那边盯得太紧,先把你放去仓部司,其余容后再议。”
对于赵彦灵的安排,赵彦秋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点点头:“我知道了。”
菩提串越转越响,赵彦灵思绪飞快,她盘算着如今局势,声音低沉:“现在想来,宋怀弋回京竟也算一桩好事。”
她不顾兄长难看的脸色,一门心思全部放在朝堂中:“当年肃国公把着兵权不肯松手,太子声势太过,官家心中忌惮。本想联手周氏让宋怀弋有去无回,借此打压倒逼他们狗急跳墙。”
像是想起什么,赵彦灵凝重的神色竟然浮起一丝欣慰和赞赏之色来:“好在太子,是个能沉住气的。”
赵彦秋只觉得遍体生寒,他看着纱灯重影下的妹妹。赵彦灵容色艳丽,气质清冷,如同无情神女,冷眼俯瞰众生,眉眼间却无半点慈悲怜悯,全是轻蔑和玩味。
他一直想不通,他这个妹妹殚精竭虑,却既不像他们父亲贪恋权势,亦不像旁人站队经营,所求究竟为何?
这难道就是她所谓的纯臣吗?
“当年若是太子起兵,你该如何?”赵彦秋实在不解。
赵彦灵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谋逆不论身份,自然唯有杀之平叛。”
赵彦秋默了默,坦言:“我以为你是属意太子的。”
“何出此言?”赵彦灵看着赵彦秋,只觉得好笑:“我唯一效忠文华殿,不是东宫。”
“外戚把持兵权,本就是霍乱之象,太子若是早日想明白这点,他那个表弟也就不必遭此劫难了。”赵彦灵手肘撑着桌面,将下巴托在手背:“我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宋怀弋还真有点本事。”
赵彦灵思量片刻,觉得此事告诉赵彦秋也无妨:“去年他秘密传书大内,坦言经年遭遇,官家召我前去议事。宋怀弋当年在前线被周氏的人暗杀,逃到天山脚下,玩了出金蝉脱壳。”
提到此处,赵彦灵笑得更深,纯粹是觉得实在有趣:“他与路边野尸换了衣服,把尸体绑在马背上赶入狼群,自己则缩在雪堆里躲过追兵,真是胆大。”
赵彦秋握拳,指节泛白。
“所以后来周氏的人,只在狼群掠过之处,找到了一具被狼啃得面目全非的将军骸骨。”
那骸骨现在正葬在帝陵西侧,不过宋世子的石碑已因他回京而被砸碎了。
“也难怪官家非要他死,肃国公在军中根基实在太深,西北边疆军中亦有宋家死士。也许是在雪中他才想明白缘由,也学聪明,没有立刻传书回朝,否则只怕官家非得亲手了结他不可了。”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更名改姓投入蛮族麾下,”赵彦灵嗤笑:“想来接纳俘虏、还令其成了王子武师,这种蠢事,也是蛮族能干的出来的。”
“他蛰伏六年,最后与蛮族狼王的长子结盟,助他弑父夺权。这才修书一封,直接递到官家跟前,以狼王首级换宋家满门性命,也换他自己回京之路。”
赵彦灵一句话,就概括代过了宋怀弋在西北的生死劫难。在她眼中,这也只能称为一件趣事,来了兴致,说给她哥哥听。
“狼王首级?”赵彦秋眉头紧锁:“不是说只送了一枚狼王额间悬挂的狼牙回京吗?”
“一颗蛮族狗头而已,有那么要紧吗?”赵彦灵不以为然:“官家才不稀罕,真正要紧的是蛮族退居荒原腹地千里、百年称臣朝贡,这才是重点。西北闹了这么多年,折了多少兵力财力进去,官家厌烦的很,西北于大覃始终是心头大患,若能平定,宋家几个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赵彦秋无言。
“不过这狼牙,也算是一个把柄。宋怀弋终究是未能全部兑现承诺,官家也好恩威并施,只是不知这纰漏是否在宋怀弋的计划中。”赵彦灵不知不觉,流露出对宋怀弋的欣赏之情:“若是他有意为之,那我倒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宋怀弋没有传回狼王首级,因此官家虽许他宋世子荣耀回京,却让肃国公荣休隐居在拂云行宫,看似恩宠,实则软禁。更是将宋家军中势力连根拔起,铲除干净。
于是从宋怀弋回京那一刻起,他便真正成了皇权的棋子,一枚让官家用着放心的棋子。
向来只有干净、简单的棋子,才能在朝政这张棋盘上安居。
赵彦灵见哥哥听她说宋怀弋的往事很是乏味厌倦,兴致缺缺。她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地说:“官家在文华殿曾与太子商议,给宋怀弋赐婚,我也在场。”
这果然猝然引起了赵彦秋的注意。见他猛地抬头,与她视线相对,赵彦灵忍俊不禁。但这模样,在赵彦秋看来实在是可恶至极。
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摇头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男子,真是……”
赵彦灵一时想不起来用什么刻薄的词汇言语,遂作罢,继续说起赐婚之事:“太子和皇后有意让宋怀弋娶世家女,不拘门第,只求善缘。”
这与太子在裴府的意思截然相反,赵彦秋咬牙:“然后呢?你又说了什么?”
赵彦灵丝毫不在意兄长的阴狠,“太子走后,官家留我一人在殿内,问我对此事有何见地。”
她慢慢悠悠地说着,赵彦秋一颗心却被她紧紧勒住。
赵彦灵好整以暇地看着兄长,“我说,既然宋世子和裴三娘深情似海,不如顺水推舟。”
“赵彦灵!”
赵彦秋暴怒,猛地起身,拂袖砸碎茶盏。
她对赵彦秋的怒火并不在意,依旧稳如泰山端坐于上位。她看着急怒攻心的赵彦秋,眉头微蹙:“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你也入朝为官有几年了,怎么反倒越过越回去,还不如上学时能沉得住气。”
赵彦秋一阵眩晕,怒极反笑:“是,我是沉不住气。你要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怎么沉得住气?”
“这才是你家,”赵彦灵手指轻叩桌面,冷声道:“怎么?你嫁去裴家两年,便真当自己是裴府的人了?你可还记得,你是姓赵的。”
赵彦秋浑身颤抖,他盯着堂上的妹妹,眼底满是怨毒:“我是奉旨联姻,我对赵家仁至义尽。”
“是,你是解了我们一时的燃眉之急,”赵彦灵先是肯定,后又反驳:“但你敢说你没有暗藏私心吗?我可没坚称不娶裴云曜,什么婚姻情爱,在我这不值一提,我不像你,也不像你们。”
“你以为官家为什么肯给你那道旨意?不就是为了遏制太子,要打宋家的脸吗?”
“官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我娶裴云曜,或者说他根本无所谓谁娶谁、谁嫁谁。所以第一道赐婚圣旨说得不明不白,只说赵家裴家,未点明人选。”
赵彦灵看着她兄长,情绪丝毫没有波动:“他就是在赌皇后敢不敢替她提携的吴家姑娘说话,替她那个死了的爱侄去争一争,借此点拨太子。”
“官家用一桩婚事牵扯太子外戚和我们赵家,就算没有你这个蠢货去文华殿求见,不论是我娶还是你嫁,赵家和太子都算结下了仇怨,权臣和外戚相争不下,互相较劲制衡,这才是官家想看到的局面。”
赵彦秋只觉得可笑,可悲。
他看着冷眼旁观的赵彦灵,再次深深感受到他和裴家的渺小与不堪:“呵,好一个相互制衡……那裴家何辜?”
“你觉得他们家无辜?”赵彦灵冷笑:“裴家安居皇城里,仰赖天子恩泽存活,能用一桩儿女婚事为朝堂效力,算是他们家尽忠尽孝。”
赵彦秋绝望合眼,面色苍白如纸:“尽忠尽孝,你想用这四个字压死所有人。”
“你我同为臣子,这是本分。”赵彦灵不顾摇摇欲坠的兄长,她看着赵彦秋这副痛心疾首的蠢样,只觉得厌烦:“赵彦秋,我实在不懂。你、宋怀弋、还有裴家那两兄妹,为什么都这么蠢?爱情、忠贞、婚姻,当真那么重要吗?于家国面前,这些都是虚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深明大义,”赵彦秋转身离去:“世间大多都是俗人,仅渴求一方温暖栖息之地罢了。”
他走到门前站住脚步,沉默半晌,微微侧首:“若是守静还活着,你定能理解我这句话。”
赵彦灵顿时心头一紧,她震惊于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触,一时间竟没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彦秋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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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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