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桂花

萧暮雨再见到魏明琅不过半月之后,是在大殿之上。那些天他时常早朝后被留下议事。将近岁暮,皇室即将举行的祭祀或庆典不少。作为新上任的史官,他需在这些场合担当记载之责,难免被魏文帝和老臣提点。萧慕雨秉持“莫生谬误,莫惹祸端”的原则,目前为止一切还合他心意。只是每日上朝堂,未有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日今上留下太师、太卜令和他商议祭典礼仪,中途传报的太监过来,在魏文帝面前轻声禀报了几句什么。萧暮雨看到魏文帝听罢扬扬手,随后那太监退下,很快又引了个人上殿。

萧暮雨呼吸一滞。来人正是魏明琅,且他推断是直接从军中来的。上殿者除非获特许,皆不可穿甲戴剑。而魏明琅穿了一身束袖的短打衣衫,不同于臣子的朝服,一头少年郎浓密头发高高束起,应是军中卸了甲就跑来了。

太师见此开口道:“陛下,臣等先……”

魏文帝打断他:“三位爱卿但留无妨,事还没议完。”又转向方向他行礼,尚未平身的魏明琅问,“十五皇子,你今朝所来何事?”

魏明琅似也不觉当着另外三人与今上对话有何尴尬,直截了当:“儿臣有一请求。”

“但说无妨。”

“儿臣请陛下允慈怀公主别居。”

魏明琅紧接着说明原委。原来,魏胤婉自与顾云夫成婚以来,才发现此前魏云夫家中虽未娶正妻,但已纳了两房妾室,其中一房已生了一个女儿。顾云夫也将三人都接到了京华来。虽说他尚主之前未提及此事,令人心生不快,但这本也不影响他尚主,那两房妾室更远远不至于威胁公主地位。故而魏胤婉成婚之后也就忍耐下来,还给那三人都赐了珠宝,寄望妻妾和睦,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谁料那三人当着魏胤婉的面顺服,却每日在家中寻着机会便大声吵嚷,言语间指桑骂槐影射魏胤婉。顾云夫出身贫寒,如今的家仆都是得了功名后才雇的,却不知为何被那三人收买,对魏胤婉交代的事是能怠慢就怠慢。

魏胤婉和她从宫中带来的宫女出门要乘马车,可家中马车三番五次都被那三人占用。眼见着魏胤婉不得不亲自出门买自己用的胭脂水粉,她便索性给同在京中的魏明琅写信,请求她替自己购置一辆马车,还问能否同时也买点胭脂水粉和其他日用品来。魏明琅次日就收到信,诧异皇姊为何这点小事都不得遂意,还要劳烦到自己头上,当天就直接去了慈怀公主府。如此便知晓了事情原委。

魏文帝听罢,沉吟片晌,道:“我们大离的公主自是不能受怠慢,慈怀公主用的物资,朕会遣人安排尽快补足些,且确认交到公主手上。不过,你所说这些,乃是鸡毛蒜皮,甚至若有似无的家务事,且是你一面之词。这种事,你下次不要闹到我这里来,像什么样子。”

萧暮雨在一旁听着他们父子对话,没想到魏文帝直接当着三位臣子的面,这般严厉地去驳魏明琅的面子。魏明琅虽身世坎坷,小小年纪就可谓“发配”军中,但究竟是皇子。按大离礼制,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或太师见了魏明琅,也要尊称一声“殿下”。

魏文帝既发了话,总要有人唱和。如此场合,自然应该是位高权重的太师带头。只听太师道:“皇后执掌后宫,慈怀公主家事,十五皇子若禀明皇后,相信定会公正以断。”

此话听来冠冕堂皇,萧暮雨却心若明镜,这是如一柄利剑至刺魏明琅心窝。魏明琅的生母被废后不过六年,他与当今皇后可谓水火不容的存在,太师让他跟现皇后请示,无异于让他向仇家做小伏低。”

萧暮雨不由得心下紧张,这十五皇子能为其姊家事闯朝堂,显然是少年锐气。太师轻飘飘这几句实则为火上浇油,名为劝导,实为激将。

好在魏明琅只淡淡答道:“好在今天事情已解决。也是劳烦太师拨冗听了一桩家事。”言罢,还抱着双拳向太师拱了一拱。

如此这般,萧暮雨又觉眼前这矮自己一头的少年简直像个乖顺的学生。他意识到,魏明琅对太师所行乃是敬师之礼,不禁悄悄观察魏文帝反应。波澜不惊,圣意难测。但魏文帝随即让跪了挺久的十五皇子平身。此后眼前这对皇家父子的对话,便是几句父子子孝的寒暄,然后魏明琅就下殿了。

至少魏文帝整个对话中都没有真正发怒。萧暮雨就认为,魏明琅此番上殿的表现看似年少轻狂,实则却可谓非常周全。既达到了替魏胤婉诉说委屈,让今上替她做主的目的——他本也未必真要求得慈怀公主与驸马别居;与此同时,又让自己全身而退。

魏明琅向太师行的礼,不可能不被今上看去。萧暮雨推断,这里面起了关键作用。因为名义上来讲,太师的确是魏明琅的老师。尽管一天也未教导过他。

大离礼制,太师乃是一国学问人品之表率,是所有皇子之师。但真正由太师教导的唯有太子,其他皇子都入皇家书塾受教。书塾的日常事务、人员任命皆有太师负责掌管。

如今的太师已居其位近二十载。魏明琅小时候若当真被封了太子,正应由这位太师亲自教导。然而阴错阳差,魏明琅竟是连一日皇家书塾都没入过,小小年纪就入了急雨卫。除了武略,文韬也是在军中学的。

所以,今上见到魏明琅对太师行敬师之礼,意味着还认太师为师,即是遵从大离教化之秩序,他心中应是分外欣慰的。

另一方面,魏明琅也将太师的话轻轻揭过,并未顺着太师所言,应承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只能去找与自己水火不容的皇后。

这年纪尚小的十五皇子,能做到这一切滴水不漏,看似一派自然,实则必然是细致谋划过。

心思如此缜密深重,方可护持自己。萧暮雨洞悉至此,眸子不由一暗。

下朝他独自走,按习惯抄一条浣衣局暖阁附近的近路,要在限定的时辰内出宫去。那条路离宫门更近,但众朝臣中除了他,不见有谁愿意走。因为有一段未铺石阶,尤其是下雨天颇为泥泞。他却宁愿小心避免鞋子污糟也要去走。那暖阁里每日不停烧滚水,为皇家浣纱或熨烫,故而周遭气温都高些。暖阁边又茂植一大片桂花,这深冬季节,京华的桂花都已凋谢,那片桂花却开得正好,清香沁人心脾。

这几天没有下雨,那段泥路只是难行些。他放慢了脚步,一边驻足欣赏桂花。这里向来阒寂无人,所以当一身短打的少年窸窸窣窣从桂花林里穿出来,大大方方拦在他面前时,萧暮雨还是轻微皱了眉头。

“十五殿下。”他躬身作揖,礼不可废。再直立站着时,魏明琅就要微微仰着头看他了。

他头一次离魏明琅这样近,看得见对方瞳孔是一种显得很通透的棕色,明晃晃映出自己的身影。那张面容还是惯常的面无表情,所以这双眼睛更多给人一种磨得雪亮的刀剑般的透彻印象。如若不是魏明琅头发和肩膀上此时都还有散落的金色桂花,他几乎要害怕起来。

魏明琅不发一言,只盯着他。他只能主动找话讲,指着自己的头发比划两下:“这里。”

“啊?”魏明琅露出不明就里的神情,显出些柔软,像冷硬外壳瞬间开了个口子。

“殿下,你自己头发上,有桂花。”萧暮雨的本意是让魏明琅以自己为镜,照着拂去桂花。不想魏明琅道:“你帮我拂了吧。”

“啊……”这下轮到他不置可否。眼见这位十五皇子面露坚持的神色,他只好上手。他向来心细,轻轻帮魏明琅摘了头发上的桂花,忍不住帮他把散落肩头的桂花也摘了。那几朵桂花都还很新鲜,他握在手里,不忍扔在地上。

魏明琅一直盯着他看,稍待,问:“好了?”

“嗯。”

“谢谢。”

凑近了看,萧暮雨发现魏明琅竟有浅浅酒窝的,脸庞明明还带着小孩子的圆润。不由心生亲切,脱口而出一句玩笑:“殿下今日,不会就是谴在下拂去桂花的吧。”

“不是。”魏明琅还处在少年变声期,不过萧暮雨已听出他会长成低沉的嗓音,音色是好听的,且像是能镇静人心般——这与他讲话风格也有关,总是言简意赅,还喜欢一锤定音。

他这资质,倒是适合当太子……这个念头方一浮上来,就被萧暮雨自己像方才拂去桂花一样拂下去。他不禁悄然向后略挪了挪,垂下眼帘问魏明琅:“殿下有何差遣。”

魏明琅的声音却明显流露出不快:“你不要这样。我等在此处,是专程想谢谢你。”

萧暮雨大致猜到是与自己记载慈怀公主婚典一事有关,但还是问殿下为何要谢,果然得到心目中的答案。

魏明琅道:“皇姊大婚,我定是要去的。可能我总不爱笑吧,竟惹她伤心了……幸好你那么写了,还为我皇姊博到个好封号。慈怀,皇姊自己也是喜欢这封号的。”

这下,萧暮雨格外认真地回答他:“殿下万不要把功劳让到臣身上。臣不过秉笔直书,慈怀公主大婚当日,臣亲眼所见,当真是公主与殿下手足情深,令人感动。”

“那是自然,皇姊是我唯一的亲人。”语气又回到他一贯讲话的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

“殿下!”连忙唤住。魏明琅方才那句话可谓大逆,萧暮雨差点伸手掩他的嘴,下意识四下看看,好在周遭无人。

想劝说魏明琅几句,却一句也没说出口。魏明琅虽是皇子,可在这京中,如今真正与他以亲情相待的,恐怕确实只有那同父异母,但小时候曾一同生活的皇姊魏胤婉了吧。

魏明琅好整以暇似的对他微笑:“你会把我方才那句话传出去吗?”

“臣不会。殿下以后莫要如此说了。”

魏明琅却只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又道,“你该出宫去了,莫因为我误了时禁。”

所言正是。大离臣子下朝后,除非特许,都要在半个时辰内离开这偌大的皇宫。萧暮雨本来抄了近路可以慢慢走,可被魏明琅拦住这一遭,时间就紧了。

于是他向魏明琅告辞,匆匆离去。魏明琅没有同他一道出宫,按说也要回急雨卫才是,不知留在宫中为何。他自是不可能询问。

待出了宫门口,萧暮雨才发现,自己手心仍攥着从魏明琅身上摘下的那几朵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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