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所植桂树都是各地好的品种上供,且不乏树龄数十年至上百年者,堪称瑞树。萧暮雨把自己留着那桂花,洗净风干,又嵌进自己用两层生宣叠成的书签的原因归结于此。
另一方面,他那天回到家,才想起忘记问魏明琅,怎会知晓可以在暖阁边那条路等到自己的?他既专程等在那里只为道谢,自己这般问一句,十五皇子应是不会介意吧?
十五皇子在皇宫里,看来不会全无眼目。他一个生母、养母都已亡故的稚子,是谁在支持他?
萧暮雨每天下朝依然独自从暖阁边那条路走。迟开的桂花没过多久也败了,那条路除了近,再无其他优点。不过,哪怕就这一个优点,也足以让萧暮雨保持一个习惯。他性格就是如此。
再没见魏明琅从那条路蹿出来。以至于萧暮雨偶尔想到魏明琅那次专程等着只为道谢,会感到很有少年人的可爱。按宫中消息,十五皇子似乎一直安然待在急雨卫中。
隆冬时节皇家是有几场不大不小的祭祀或庆典的,魏明琅作为皇子按理都出席了,但隐没于众皇子之列。萧暮雨与众臣站在一起,作为史官需要一直关注魏文帝。他曾在这样的场合向皇子那边望去,或许因为他的目力看不清太远距离,反正这些几次典礼上,他竟一次也未见到魏明琅。
自十五皇子上殿为慈怀公主陈情以来,今上的确对这位公主上心了些,后来又给了好几次赏赐。萧暮雨也没有听到慈怀公主府上不睦的议论,但具体府中如何,外人并不会知晓。
榜眼、驸马顾云夫与萧暮雨一样封了翰林,但职责不同,顾云夫成了负责修撰皇家政令的一员,跟着丞相做事。虽说品级一样,但相比萧暮雨修史的职责,顾云夫所司要有实权多了。
萧暮雨日常撰史,如遇当天有重要政令下达,需要由丞相核对。这种时候,他并非直接去找丞相,而是与丞相委派负责此事的翰林顾云夫交接。如此,萧顾二人工作上合作的机会其实不少。接触下来,萧暮雨心中承认,这位长自己十岁的同僚倒是颇稳妥严谨的一个人。然而,由于他知晓顾云夫家中妾室嚣张那段事,始终对顾云夫的印象好不起来。
而对方似也不想与他深交。故而两人合作虽多,但一直近乎默契地保持公事公办。
是为魏文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平兴九年腊月二十四,朝中已在准备迎接除夕守岁和平兴十年春节。新年年号将逢十,故接下来这个春节还应贺得隆重些。
然而就在腊月二十四,边关来急报,今冬遇大旱,虽秋粮可支,百姓暂不至饥馑,但土地已皲裂,恐影响开春播种。
魏文帝于是请太卜令作卜。太卜令建议正月初七人日当天举行祈雨大典,由京城北向边关做法。且可在同一天,将边关之地已凿刻三年的一块功德碑矗立起来。本来那碑就计划明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立起,时间提前近一个月,定需工匠赶工。
萧暮雨听太卜令如此陈说,忍不住皱起眉头,幸而早朝之上众臣皆是低头侍立,所以他的神色不会被看去。祈雨、立碑……似是所有意外都可以用类似的举措应对,实则是劳民伤财。就像这次,本来建造雕刻功德碑的那些工匠应该已经放假回家过年了,可如按太卜令的建议行事,他们便要放弃与家人团聚,回工地冒着严寒赶工。
此外,大离北境冬旱,这个消息本身也出乎萧暮雨意料。脑海中搜寻史籍记载,似乎至少近三十年都未发生过类似天灾。他打算今日下朝再去翻找验证一番,便可作为向今上献策、反驳太卜令建议的依据。星象历算诸事,虽上达天意令人敬畏,但终究不是决策的唯一依据,今上也不太可能今日听太卜令说了,便作定夺。
早朝上魏文帝的确没有就此再说什么。萧暮雨当晚回去翻看史书,又将自己反对赶工那功德碑的言辞在写了草稿,温习熟稔一番,只待第二天早朝陈说。
不想翌日早朝,魏文帝未再征求众臣意见,便直接拍板,下令祈雨、修碑,又嘱丞相调遣人手去落实。丞相叩拜接旨。
萧暮雨很是不满,但按此情形也不可能当朝反驳今上。退朝后闷闷不乐。
“萧翰林。”身后有人喊住他,他回头,是顾云夫。
顾云夫告诉他,今上早上新下的祈雨立碑之令,事先也未有谴人拟诏,而是直接发了话。如此,顾云夫便由丞相指定,要拟一份诏书来陈说缘由。“在下稍后回到翰林院,即会拟好此诏,传丞相审阅。今天日落前,萧翰林便可看见这道正式的诏书,应是不会耽误萧翰林每日记载。”言罢,顾云夫还拱了拱手,一副对事尽责,对同僚亦谦恭的样子。
萧暮雨便也向他作揖,看样子恭谦不输于他,回话却是冷冷的:“顾翰林莫急,诏令也待今上看过。我这边只要三日之内看到正式的即可。”
顾云夫闻言,看着他不说话。
萧暮雨只得硬着头皮又讲客气话:“也是劳烦顾翰林费心惦记,诏书下达,在下也都会留意。多半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须向顾翰林请教,还望顾翰林不吝赐教。”
此时他和顾云夫并肩步下朝堂外的石阶,落在旁人眼中,或许还颇有青年才俊惺惺相惜的味道。萧暮雨记忆里,这还是他们两人就任京官以来第一次。上一次如此是在两人科举朝堂应答之后,分别被今上钦点为榜眼、探花,当真是春风得意。但当时两人几乎没有对话,因为都是状元——如今已被封为承旨的上官玄策在侃侃而谈。顾云夫不时应和一句,萧暮雨当时则自认是三人中名次最低的探花,且年龄又比另外两人小,故而一直洗耳恭听。
上官玄策本出自太师之家,顾云夫就任不多时,显然已被丞相收入麾下。萧暮雨并非天真之辈,深知眼下这朝堂中,自身处境堪称“无依无靠”四字。只因修史之职不会动了谁的蛋糕,才暂且安然无恙。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顾云夫道:“祈雨大典在即,且是新年第一回。顾翰林文采斐然,在下听丞相意思,这些天倒也有意用一用顾翰林的文采。”
“丞相谬赞,微臣惶恐不敢当。”
他一直未接住顾云夫替丞相抛来的橄榄枝,但言语间不敢不客气。这时两人已立在皇殿前足有七七四十九级的石阶之下,萧暮雨尚未开口,顾云夫就先道:“萧翰林每日下朝,都是走的向左拐那条近道。”
“不过是脚力不济,那样走近些。今日与顾翰林一同走正门便是。”
但顾云夫拒绝了他:“萧翰林走你想走的路便是,不必勉强。”说着,他自己就往正门方向走去,也未与萧暮雨告辞,迥异于他一贯滴水不漏的作风。
虽未明示,萧暮雨也显而易见感知到,顾云夫不待见他,不止是因为他拒绝加入丞相阵营。那是两人间天然相斥的气场。
但顾云夫所言属实,不出几日的早朝,丞相果真向今上请示了负责祈雨大典的臣子名单。除了一贯的“丞相党”,萧暮雨也被纳入其中。
朝堂上宣读到他名字之时,他自己是早有心理准备,周遭却难免响起窸窸窣窣议论声。
魏文帝似是不快,打断了宣读之声:“诸位卿家议论何为?现在正是早朝,何不直接向朕说明?”
有大臣出列禀报:“回陛下。萧翰林目前职责属翰林院修史。”言下之意,萧暮雨不属于丞相调配范畴,他的顶头上司乃是太史令。
魏文帝问丞相:“丞相调他做事,为什么呢?”口气却很是和蔼。
丞相答:“距祈雨大典不剩几日,老臣只是想多找几位青年才俊帮忙而已。想着这样准备工作才不至仓促。萧翰林是新科探花,虽然此前未在老臣这里做过事,可老臣相信他定是聪慧能干,后生可畏。”
魏文帝又问太史令:“丞相调用萧翰林,爱卿可有异议?可会影响你手下的工作安排?”
太史令没有立刻应答,迟疑片刻,却只蹦出两个字:“不会。”
正是这位上司的反应,让萧暮雨很是怀疑,今日朝堂之前,太史令也全然不知自己会被丞相抽调。却就这样给丞相那边完全不放在眼里地“釜底抽薪”了。
“既如此,就听丞相安排。正月初七祈雨,确实紧急了些。只要来年开春边关农事如常,朕定然谨记众卿这几日的备加辛劳。”
萧暮雨听着他们问来问去,可处于话题中心的自己却只能如一颗被摆布的棋子。本来正待开口,却被今上这一番话一锤定音。
退朝。他在人群搜寻到太史令的身影,连忙加快了脚步跟过去。作揖并表明心迹:“大人,这几日在下分内工作,定将照常完成。”
太史令是个一贯谨小慎微的白髯老臣,见他走近,好像吃了一惊,乃至被吓到似的颤巍巍了一下。毕竟,他以往退朝也不会和这位上司同行攀谈,可过去两人修史馆内的工作交接,乃是从未遇到问题。
太史令慌忙道:“不妨。萧翰林这几日先帮丞相将正月初七祈雨大事操持好。这几日修史,有老夫与李翰林、叶翰林。”
“叶翰林不是告假回乡探母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
“他昨天突然回来了。”
萧暮雨心下一惊。这叶翰林家乡在湛南,路途遥远。一个月前告假是因其母病情,心急火燎赶回去,怎会突然都不待过完年就回来?
想是自己不禁流露惊诧之色,太史令也叹了口气:“老夫也不知为何,不过叶翰林只说想尽快回来修史。现在既然你被丞相借用,他正好顶上。”
太史令此后就不太情愿应答他的话。且他也不忍看着眼前的白发长者尽力加快脚步,都有些气喘吁吁,明显就是不想与自己并行。于是,他识趣地独自转去走浣衣坊边那条路。
丞相那边出其不意来一招,这是要架空自己呀。萧暮雨心若明镜。年初七要祈的这场雨,丞相和他手下调派之人——极可能还是顾云夫,这些天是不会来找他做事的。
另一方面,朝中另一派,即是太师麾下众臣,从这一日早朝开始,就会认定他是丞相那边的人。哪怕丞相很明显不用他,太师那边也不会用他,只会认为他是丞相派的“弃子”。
而早朝上魏文帝的反应,恰恰证明今上是纵容丞相所为的。如果类似的操纵乃是太师所为,萧暮雨推测,今上也会同样纵容太师。今上对外口径,一直称丞相、太师乃是自己左右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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