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西凉军中每一个将士兵卒都知道不能犯错,他们也知不能惹怒大将军。距萧思勉诈萧慎那时已过两月,萧慎像一只锁在囚笼的猛兽,出不得,挣扎不得,近乎坐以待毙。
这般困兽之斗似乎令突厥作壁上观的兴致减去不少。于是,一卷蜡封的信从遥远漠北渡过淇水送到萧慎的营帐中。
“我们可汗十分看重这次合作,如果大将军不答应,我大军开拔至此,恐怕您将更陷入困境。”突厥来使一口汉话说得流畅,字字达意,他一直盯着萧慎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面容之下疑虑重重。
萧慎没拆蜡封,他问突厥人:“你不怕自己死在这里?”
“临行前可汗说萧慎大将军是个英雄,不是一个武勇莽夫,自然能认清当前局势,做出正确选择。”突厥人迎上萧慎的目光,脊背有些发凉,他不着痕迹地蹭掉冷汗,避开萧慎的视线。
伏罗可汗是个铁血人物,能打赢绝不另寻他路的铁腕君主,在他手下当臣子如伴虎狼,长年如履薄冰,战战栗栗。
萧慎犹豫了。突厥愿意出兵相助,然而中京本就盛传他与突厥渊源匪浅的谣言,联外攻打萧氏自家,听起来又是一桩不忠不孝的谋逆大罪,可其中利害关系,旁人又能知晓多少?
“可汗还说,如果大将军不好抉择,就请拆开蜡封一阅信件,我汗尽书其意。”
“知道了。”萧慎抬手一挥,突厥使者身后的兵卒毫不客气地把他推搡出大帐。
蜡封印刻是苍狼图腾,突厥人深信他们是狼的后代,半狼的血统威猛狠厉,让突厥人荡平草原东西,建立起偌大的突厥汗国。年近七十的伏罗可汗就是这一场场荡平之战的首脑,他铁血凶残,阿史那狄勒挥兵所至,寸草不生。正因异族如此凶恶,萧氏能以一己之力守住西凉,且与突厥抗衡数十年实属不易,其中血仇数不胜数,二者恨深如海也在所难免。所以,蓝眼睛的阿其烈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萧慎揉揉拧紧的眉头,他拆开蜡封,展开发皱的羊皮纸。伏罗可汗言辞诚恳,若不是有那些传闻,倒让人觉得像个处事圆润的和事佬,萧慎虽有犹豫,却不动心。他思虑再三,拒绝了伏罗可汗出兵之助,却也不敢拒绝得太干脆,只对突厥来使道:“若伏罗可汗不趁我之危,那萧慎自会铭记于心。”话说得明明白白,可突厥使者想一想老可汗锐如鹰隼的眼睛就泛起恶寒,他扑通伏倒在地,“大将军,可汗还交代我一言,若是您拒绝合作,那您将永远见不到自己的母亲。”话落,冷汗又浮起一层。
萧慎神情阴刻,怒极而笑,“我母亲在突厥?”
“我只转告我汗之言,其余一概不知。”临门一脚,把自己踢进死路,是个愚蠢的使者。
“那我还留你何用。”很轻松的语气,萧慎转身,旁边的兵卒早已了然大将军的意图。他开口,“杀了。送回突厥。”
断头台上温度刚好,血浆一层层淌下台阶。有一人驰马而来,赶得正是时候,是萧猛,他伤一痊愈立即快马赶来,踏入营门时便看到断头台上尸首分离,头颅戴毡帽下有发辫两股,显然是异族。
“你回来的正好。”萧慎远远便认出自己亲如手足的爱将。
萧猛奔到他面前跪下,抱拳颔首:“萧猛来迟了。”
“不迟。”萧慎把他扶起来,面色凛凛,“我今日才作打算,带你去漠北,报杀父之仇如何?”
倏一抬首,萧猛双目发烫,抱拳的手隐隐发抖,他激动道:“好,好!末将愿追随大将军!裹尸漠北!”拳拳之声振聋发聩,列阵一旁的士兵们也追他高呼,“愿追随大将军!裹尸漠北!愿追随大将军!裹尸漠北!愿追随大将军!裹尸漠北!——”征战中原的西凉军等着一天太久了,不管历经多少沙场,他们的宿命定在淇水之北,他们的父辈祖辈因为突厥而埋骨他乡。他们的血在烧。
萧慎这边厉兵秣马,准备险战一场。可对楚虞来说,时间很慢。慢得像一把刀,一把磨开皮肉的钝刀,锋刃一道道磨在楚虞身上,每一秒都是伤口,裂开又愈合,如同长了一身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吴叡站在门前,没有推开,他借半开的窗牖望着楚虞,只能望见他稍显粗壮的腰身靠坐在墙面,吴叡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在发呆还是在忧虑。
到了饮药的时间,他不想让阮韶真发现自己在这儿,即刻回到卧房。
“他的身子如何?”黑漆漆的药汁浓稠如浆,他一饮而尽,面色如常。
“不好不坏。”阮韶真补了一句,“比你强了百倍。”
他闻言轻笑,点点头,“那就好。他心思重,现在远离萧慎,必然忧思更甚。”
阮韶真眨眨眼,想着这两人怎么真如故人一般了解,但这次他没有心直口快地说出来,只问:“你以前长什么样?”
很敏感的一问。吴叡从不回答他的这些问题,只淡淡道:“很丑。”
“不信。”阮韶真摇头,“我师父不会把秘技用在相貌丑陋的脸上。”他可知道师父的爱好,他只用换颜的秘技锦上添花,才不稀罕雪中送炭。
吴叡笑道:“问这做甚?”
阮韶真又摇头,他只觉自己应当少说些肚子里的事情,毕竟他总是一根筋,弄巧成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见阮韶真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也不打算追问,他套阮韶真的话就是竹筒倒豆子,想知道什么自然能知道,只拍拍他的手,“别想了,真的很丑。”他狡黠眨眼。
“可是.....”可是楚虞说你长得像懿敏太子。话没说,阮韶真闭上嘴巴,蓦地寻思到什么,试探道,“你胸口是不是受过伤?”
“嗯。”吴叡含上一颗蜜饯。
“师父也给你换了这处?”
话锋稍微一转,吴叡便有所察觉,他双目锐利望向阮韶真,语气不容抗拒,“说吧,楚虞问你什么了。”
少年傻了,他咽下一口唾沫,心头打鼓,狂跳不止,暗道一声,又露馅了。
在吴叡的逼视下,少年一五一十交代出来。每说一字,吴叡心凉一度,怒气积蓄在身体里,纵是阮韶真再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他不对劲。因为吴叡待他,向来是和风细雨的,脾气都没发过。
“出去。”吴叡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不止,想来又是催到毒性了。
阮韶真吓呆,“你别生气,我施针,你快躺下,快。”他忙按住吴叡的肩头,双手却被狠狠甩开,那一向温煦的男人眼中血红,冷厉的气势吓得少年跌下阶。
吴叡冷冷开口,“出去。”
少年抽噎一声,提着药箱灰溜溜走了。
太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戾气。魏止试着凝息平静,他以为自己能坦然放开一切,却没成想在最要紧的关口捅破秘密,他的刺被挖出来,血淋淋,还带着心脏的搏动。魏止这才知道,自己还是没能放开一切,这一切只写着楚虞的名字。
“谁?”屋内烛火摇曳,楚虞看见门前有道身影徘徊不定,很冷清的影子。
他开口:“是我,吴叡。”
呼吸一窒,楚虞靠近那扇门,“夜色已深,吴公子何事?”
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思念,魏止抬手抚摸这映在白纸上的影子,声音喑哑:“甯一,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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