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河畔,闻清语租了一间小舍。
十一月中旬,难得出了个大晴天,光线照进屋子一隅,照亮了地上一堆玉屑。
林英之坐在地上,趴在床沿,睁着眼睛发呆。
她已经到了睡不着的地步。
闻清语端药进来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以为她才醒,在手掌上写:“看见了什么?”
写完她就缩回了手,姿势也不变,盯着某一处。
“那个村长说的,是真的。远父真的生了好多孩子,除了务农打猎跳舞,就是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死了一批就生下一批......还有什么冰川鸟群......然后就是一些重复的,乱七八糟的画面。”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就像她的人一样没有起伏。
药碗送到她手中,一饮而尽。
“这副药我又喝了几天了?”
手上写下“十”。
“十天了,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字眼从牙间忍着蹦出,她摔碎了碗。
手摸索着放在闻清语喉间,“跟我说点什么吧,我就想听到点什么。”
她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眉眼覆上一层难受,目光却没法聚焦到某处。
“今早我在三里外那家农户里换到一条新鲜的鱼,晚上可以烧鱼吃,我还可以生火烤红薯和炒栗子,昨天我托送米的大叔买了一斤栗子,下午应该就会送到。”
“还是那家农户,他们家口味似乎很重,我昨天去的时候有一股很呛人的辣味,我眼泪都熏出来了,说几句就咳嗽,那家的夫人还要塞辣椒给我,我没要。”
“前天晚上,我见着一只狸花猫跑进厨房想偷吃,本来想捉来的但是它跑得太快,溜走了,若是再看到它我就捉来陪你。”
他说了很多,一字一句只能化成喉间的震动传递给林英之。
手垂下来缩回袖子,她不想听了,也不想说话。
看着她颓靡的样子,闻清语欲言又止。
没法感同身受,宽慰的话便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收拾完地上的碎屑。
“还在吗?”过了一会,林英之轻声问,没有人来回答她。
伸出袖子,她的手掌里藏了一片药碗的碎片。
碎片抵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很细微。
又划出一道,有点尖锐的感觉。
再划出一道,总算有痛意了。
这点痛意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片孤舟,给她封闭的内心带来一点真实感,即使清楚地知道这也许是在伤害自己,但仍忍不住去使劲抓住这点感觉。
闻清语进来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
手臂上已经划出了两道血痕,衣上又一次开出红色的花,她还不知疲倦地还要在手臂上划。
他一把夺走林英之手上的碎片,“你的伤才好,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没有疯。”感觉到有人来了,“我只是想感受一下疼痛,只是这样。”
她的声音很冷静,也没有抢夺碎片,顺从地让闻清语替她包扎。
这点痛意让她很满足。
“不要再做这种事。”手心写下。
缩起手,“无伤大雅,这种外伤好得快。”
薛忘忧来送药的时候刚过戌时,但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郊外的路不好走,他沿着河畔路过了四户人家,他要送的药便是第五家。
明月高悬,河面上时不时传来小风,这个时节的风带着水面的寒气,略微寒冷。
月下,穿着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河边,极为显眼。
更加显眼的,是她那头飘散,被风拂起的白发,像是月的银辉洒下,干净纯洁。
不知这姑娘怎么一人站在这里,薛忘忧上前拱手,“姑娘,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姓闻的公子?”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完全不搭理薛忘忧。
他又问了句仍然没有回答,不禁有些疑惑,心中猜测,是不是这位便是父亲口中,那个中毒的姑娘。
小心转到她身侧,却见她闭着眼,露出银白的细眉和睫羽,随着微风轻动,神情淡然到仿佛超脱外物。
江岸两畔褪色的桃花便是如此,不该出现却顽强生存到了寒冬。
“姑娘?姑娘?”
见这位姑娘完全不搭理自己,心想着也自己应当也没有冒犯之处,不禁有些疑惑和好奇。
试探性用手点了点她......
“啊呀!姑娘松手,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闻清语刚走出小屋就听到这声惨叫。
“薛公子,抱歉,没伤到你吧?”闻清语接过药,抱歉道。
薛忘忧扭着手臂,痛了一瞬,又笑了两声,“姑娘真是好功夫,是在下冒失了,望姑娘见谅。”
他透过闻清语望向他后背的林英之,后者始终闭着眼睛不曾有过一丝反应,“姑娘这是......”
“多谢薛公子送药。”闻清语向他拱手,不愿多说。
“噢,那在下告辞。”眼神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那姑娘,转身间却听到了林英之的声音,“我还要喝多久?”
“噫!”
他忽发觉这声音在哪听过,奇怪,这样的女子应该过目不忘才对,怎地一点印象都没有。
闻清语在她手上写字,忽然发现薛忘忧去而复返,“薛公子?”
“敢问姑娘芳名,在下好像在哪见过姑娘。”话说出口,惊觉这太像地痞流氓的搭讪之语了,故而他在闻清语眼中看见了探究。
“敢问公子姓名?”
"那个,在下薛忘忧。"
在她手心写下了薛忘忧三字。
无神的目光中透露出些许不解,“不认识。”
“啊哈哈,那在下可能错认了,误会,请姑娘莫放在心上,告辞。”他并无羞赧之意。
一路行至城内,脑中不断想起刚刚那姑娘的样貌,登时心中有些滋味,可惜没问到名字,一时有些愁闷。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罢了。
脚步一拐,去了常去的酒肆,果不其然,见到了几个熟人在高歌灌酒。
“喵呜——”
那只小狸花还是被逮到了,安安分分团在林英之膝上,仍她揉捏。
“喵呜——”
身体一顿,一声清晰的猫叫传递到耳中。
她不敢相信,刚刚是一声猫叫吗,她听到了猫叫!
抱起猫,摸索着去找闻清语。
彼时他正在院里洗衣,就见着林英之抱着睡着的小猫来找他,眼中有期待。
“我听见了,我听见猫叫了。”
他怔怔看着拉长身子的狸猫,这猫还在睡梦中。
忽然,她转头,好像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后面,后面有声,还有猫吗?是吗?”
可是后面没有猫叫,从刚刚他就没有听见,这猫一直在睡觉。
但是她很激动,她以为自己真的好转了。
心里紧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这是她的幻觉。
林英之朝他摊开手掌。
手指犹豫点在她手心,又缩了回去,欲言又止。
仅仅片刻的沉默,却让她没了耐心,一手扣上他的喉间,却没有震动传来。
“为什么不说话?”
还是没有震动,不应该是这样。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在狸猫的脸上摸索,摸它的眼睛,摸它的嘴巴。
眼睛是闭着的,嘴也是闭着的,四肢是下垂的。
这猫明明是睡着的,它明明睡着了,那她听到的是什么?
扯动唇角,她无奈发笑。
摸索着回屋,闻清语跟在她身后。
放下猫,她摸出手臂上割出来的伤痕。
”知道她想干什么,闻清语制止了她的手。
“放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眼前忽然又闪过白光,她愣住了。
“闪电了吗?我看见亮光了。”
“我问你话呢!”她又扣上闻清语喉间。
默了片刻,他还是在她手心写下了事实,“没有闪电,也没有猫叫。”
她静默了一会,自嘲地笑出了声。
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挣脱了闻清语,她背过身狠狠咬着手腕,感受到了痛意却还不肯松口,直到出现一丝尖锐感。
鲜血染红了她的嘴唇,鲜红的花顺着脸滑落到脖子,此时的疼痛感像是海面上的孤舟,安抚着内心。
看着垂下的手臂上滑落的血,闻清语无奈转过头。
他阻止不了,也没法感受这份封闭,他只能扶着她坐下,出去打了水来。
“我已经冷静了。”手却摸向桌上的茶壶和茶杯。
茶杯碎在了她手里,碎屑被她捏紧了手心。
“不要再弄伤自己了。”
没办法,写完这句话他又开始处理这堆碎片。
她要冷静,要冷静。
不断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来告诫自己,要克制,克制住心底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
但是,她没法集中精神。
她不愿意承认,但是这段时间,她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也没办法专注在某事上。
如果天生就是这般封闭,或许只会有对外在的期盼和向往,但是如她这般骤然被夺走一切和外在的联系,让内心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她没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像个废物和累赘,寄生在别人身上。
努力做着深呼吸,她捂额头,压制内心的冲动,努力让自己平复这份焦躁。
但是绷紧的身体和青筋将她的努力显露得一干二净,迅速翻红的眼睛昭示出了她不平静的内心。
闻清语头一次看见她这么外化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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