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被吓了一跳，定睛端详门后隐约浮现的面孔，竟是宋有青。
“有、有青哥哥，真的是你？”她诧异地抬起半边眉毛。
宋有青喝醉了，倚在门框上，宽肩朝后耷拉着。随着门缝张大，屋里昏红的烛光映出他的轮廓，还有眼底迷离醉意。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意乱，可欺。
白天回到阁楼后，乐无涯被陵游留在身边，宋有青和她分开便进了宿室，夜间一次没有出来。他和平常一样温和守礼，跟他做了多年同门的思年也没有看出半分不对劲。
以至于乐无涯后知后觉地问道：“还在为跟九殿下的事不开心？”
宋有青眼帘低垂，渐淡的眉头拧在一处，呼吸比以往急促一些。胸前微微起伏着。他不应答，但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倘若不是，他早就开口澄清，亦如往常人淡如菊。
他嘴上不说，心中在意。
宋有青最不愿被提及之事，就是和太女的婚事。“未来君后”这四个字每响起一次，心里难以示人的疤便要被揭开一次。
百花堂堂堂正正的首席男弟子，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偏偏是西河王的养子，自幼为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太女而存在，她回来，他是君后。她回不来，他为她守贞百年方得自由。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笼中鸟更低贱、更卑微。
想到这些，他嘴角自嘲地勾起，俯下身，盯住这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心里狠狠刺痛了一下。
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喷在她颈间。嘶哑的呢喃在耳边响起。
“白日为何，要和温云良顶嘴……他日后找你算账，我可帮不了你。”他答非所问。
话间带着笑意，与验亲那日在求道馆一样，格外的假，格外的不真切。好似玩弄着她一片肝胆。
乐无涯察觉出这份疏离，愣了愣，随即握紧拳头。她重视他的救命之恩，才看不得他受委屈。她还以为，他们的关系和求道馆验亲那天不一样了。
“没有宋仙君，我早就死在红枫林里。所以现在在这儿活的每一天，我都当做多活的一天。为了你，我当然敢顶嘴。”
四目相对，都在为对方关心，却都在较劲似的，谁也不肯服输。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忽然，他道。
乐无涯皱眉：“我乐意。为什么不行，你看不起我吗？”
“不……我会自己，做好一切……”宋有青附到她耳边，轻声低语，“她回不来，就足够了。”
她。
西河太女。
这个想法呼之欲出。乐无涯早将验亲之事与西河太女联系到一块，奈何听他亲口承认时还是忍不住惊讶。
“所以……你在验亲中动了手脚……”
她张了张嘴，温软的指腹抵在唇上。宋有青眼底略过一丝狡黠。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青哥……”
空旷的廊道内，屋内摇曳的烛火是唯一光源，被宽阔的肩膀遮住大半。花香与黑暗将她吞没，心跳从未如此之快，通过指尖传递。
“你在紧张什么？”宋有青慵懒问道，食指又往下压了几分，以便更加清晰地感受她的心跳。
乐无涯心跳漏了一拍后，跳得更快。下意识后退闪避，手腕被有力地扼住。一声轻轻闷响，来不起在回廊中勾起回音，她被拉回到房间内。房门紧闭，两人挤在狭隘的玄关口。
她在紧张什么？
乐无涯心虚地眨眨眼，不敢看他。不是为这个秘密，而是他靠得太近了。她第一次见到他，心中便想过。这样俊俏的仙君，没有人会不心动。
那一瞬间，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蹭在她脸颊上。懵懂的感情一下子抽芽，拨得她心尖发痒。
她想掩饰，他已敏锐察觉出她的心思。
醉意放大宋有青藏在内心深处的**，无关生老病死，无关剑法高下，无关**爱欲，只有自由。漆黑中，出现一个小小的裂口，却传来外面世界的光亮。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赶她走，反而拉她进来。
轻柔的声音又多了几分诱惑。
“为何不说？我想听。”
他答应过那个女人，生命的前一百年，要为她的女儿而活。因此不论天赋多么超群，术法多么精湛，都要甘受“守活寡”“未来君后”的束缚。
年少老成，无情无欲……他何尝想？嘴角的自嘲之意更深几分。
什么天生无性本相骨，无情道的奇才。何尝不是另一重束缚。他从未活出过自己。
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把他拉进一个泥潭里，这泥潭名为不自在。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失望，无数次麻痹自己，欺骗自己。
但这凡人姑娘是个变数。她与西河国人不同，知道自己的秘密，也不会向那个女人告发……
她觊觎他。他正好从她身上尝一尝打破囚笼的滋味。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生，从言语试探，用昏夜掩饰。
有青哥哥四个字卡在喉间，无法脱口。乐无涯目光从他薄唇与颈间滑过，停留在墙壁悬挂的桃花山寺图上。
“宋仙君，你喝醉了。”她抓住宋有青的胳膊，把他一点点推开。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明显一怔。
“是我自己要醉，我不后悔。”
乐无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大脑早就一片空白。理智告诉她要尽快离开，慌乱抓起门栓。
宋有青站在她身后，扶着墙的手掌缓缓落下，纤长睫毛下，一缕橘褐色若有似无，时而湮灭，时而复燃。倏然间，他抬了下眸子，那簇火光燃至鼎盛，骤然归墟，剩下无尽清寒。
房间里的蜡烛熄灭了。门被打开一条缝。
漆黑中，乐无涯摸着墙壁寻找隔壁房间。
她听到宋有青的声音，距离她有些远了。
“嘴上说着死也不怕，原来不过如此。”他平淡道。
乐无涯没有理会。那声音接着响起。
“原本想着救你还有点用处，可惜……我忘了你到底是雪滇女子，怕是把那点贞洁看得比死还重。”他的语气温柔似水，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讥讽。
这一刻，她对他的尊敬成了笑话，显得苍白无力。寒意顺着脊背爬向四肢，乐无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我这是为了你好。”
“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不懂知恩图报。”
耳边传来嗡鸣。微弱的脚步声传来，他大概穿过玄关往屋里走了。
乐无涯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手指扣在门边上，早已酸胀疼痛。她试图把这当成他的气话、胡话，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愤怒。他救她，就为了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突兀的关门声。
她没有离开，而是回到房间内抓住他的手。
“嗯？为何回来。”宋有青仰过侧着的头，皆卧室微弱的月光斜睨她。一只柔软的小手掐住他的下巴，他没有闪避。
乐无涯不服气极了，自上而下朝他逼近。
“我不知道宋仙君说的贞洁是什么。可你好像急着被我享用似的。”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想要吓唬他。宋有青没有闪避，静静等她吻上来。
两人的唇瓣一点点接近，乐无涯起初迟疑。在即将碰到的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带着她顺势倒下。
“扑通”两人摔在厚重的木板地面上，彼此紧贴，唇齿相依。
宋有青闭上眼睛，他并不享受这样的亲吻，甚至陌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将双唇抿起。可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得逞的快感，没有把她推开。陌生潮湿的吻裹挟住他们，在静谧中沉沦。
乐无涯尝到他嘴角的血腥味，心跳如擂鼓。
他是百花堂的大弟子，西河太女的男人。要是被发现，她绝对死定了。
可他自己要凑上来的。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不由想道，焦急之余吻得更深。微弱的声音起伏，他们心中都不止爱欲，而是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夜间的风穿梭在林中，泛起阵阵沙沙声响。直到一阵强风撞在窗户上。
她受到惊吓，坐直身子。习惯了房内微弱的月光，隐隐看清凌乱的衣衫中，玉体横陈着。他眯开含情的桃花眸子问“怎么了”。
乐无涯彻底清醒过来，咽了口唾沫，什么话也没说，从他腰间离开，跌跌撞撞跑出十二号宿室，找到放令牌的凹槽，进了十三号房间。
宋有青怔愣，横梁上微微晃动的蛛网映入眼帘。
大同小异的房间布局，地上沉睡的老虎。她压下急促的呼吸，朝屋子里走。这间房的窗户不知怎的没有关拢，夜风灌进来，吹在她脑门上，带走沾染的淡淡酒香。
她乐无涯自诩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今天做的事也太胆大了。
宋有青喝醉，她没有醉。何况那是她的救命恩人。
月光洒在手腕上，一颗红痣安然躺着。
这个世界存在不少陋习。比如给襁褓中的女婴，用壁虎和朱砂在手腕上点守宫砂，作为贞洁的象征。
不知道宋有青身为太女的未婚夫，皇室是否会在他身上施加真正有用的守贞方术。若他逾矩之事被发现，以西河国对男子的限制，后果可想而知。她擦去手心汗，庆幸没到最后一步。
乐无涯来到琥珀身边躺下，疲惫地长舒一口气。起初有些内疚，不一会儿看开去了。宋有青救她，和救路边的阿猫阿狗一样，根本不在乎她的感激。她又何必总为他考虑。
就当今夜做了个梦。待出了两阳太仪结界，他们各自回到不同的世界中去，死生不复相见。只是……她为什么要吻上去？
温存仿佛还停留在唇角。乐无涯闭上眼睛，去摸琥珀毛茸茸的脑袋。
窗外的风大了些，透骨的寒意蔓延开来。四周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一只红蝶停在窗沿上，翅膀微微抖动。
有个漠然空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却只有她听见。
“哼，不知羞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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