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有青饶听她口头承诺,不能全然放下警惕。
但这儿只是古登城一条偏远小街,她是生活在这儿的普通百姓,一辈子去不到西河国,更加没法把这事告诉那个女人。心中叹一声,罢了。
杀意一闪而逝。乐无涯未曾察觉,仅仅心尖略微发毛。
“你急着找赵先生,有什么事?”
宋有青转身走回茶座,叫她到对面坐下。
紫砂茶壶稳稳腾空,倒出两杯茶。他把他的那杯端到颊边,银鼠色的波纹倒映在颧侧。
日光照暖,暗红色桌面的一个斜角成了亮姜黄,暗光反打在他们下颚与颈上,肌肤成了通透的暖玉。
乐无涯捋平裙褶,严肃说起正事:“我昨晚梦到李叔死了。”
“他现在呢?”
“死了。”
她复述一遍李仁贵之死的详细过程。从梦到黑衣人杀害李仁贵,到醒后清晨在村口看到乐香枝抱着李仁贵的尸体。包括昨天看到李仁贵卖草鞋给黑衣人的事,她也一并提及。
宋有青几度欲言又止,直到听她讲完,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杀人的很可能是邪修。但关于梦,有另一种可能……”他顿了顿。
“你白天目睹他坑骗了一个黑衣人,下意识担心他死在黑衣人手里。人对一件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导致第二次巧合的出现。”
乐无涯蹙眉,认为那个梦不会是巧合。梦里紧紧缠绕着她的恐惧,经历一次已经难以忘怀,何况接连两个夜晚。
她想着怎么解释。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掷地有声的闷响。
“总之。”宋有青若有所思,“邪修乃天下苍生共敌。杀李仁贵的人来路不明,我定会揪出来。”
他一挥手,青葱修长的五指打她面前横过,出现一帘金色小字,蝌蚪似的飘在空中。
“这是什么?”乐无涯睁大眼睛。
“古言灵契。你担心两次梦魇对你不利。这样好了,我赠你三枚护身花瓣,你替我保守验亲石换血的秘密,方算互不相欠,写在古言灵契上,任何一方违约,必受天打雷劈的惩罚。”
宋有青淡淡道。
乐无涯听他的吩咐,把手穿过古言灵契,闭目立约。
“你不让我立契,我也不会说出去。这个契约完全是为了我好。”
“那就当作我为了你吧。”
“仙君说话总是比我们好听。”
他不作答。
古言灵契立下,金色小字被宋有青收进掌心。
长夜街上,嘈杂的人声传遍每一个角落,肉腥、人味儿幽幽弱弱地飘散。这个地方的人都活在灰尘里,而求道馆中,光怪陆离的术法正随他心意生了又灭。
乐无涯看着光消失,如同看了场表演。见他作拈花状,朝指尖吐一口气,凭空吹出三片晶莹剔透的桃花瓣,掉在她胸前的桌面上。
三瓣桃花貌似柔软易碎,捏起来坚韧十分。
乐无涯嗅到花瓣上沁人的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相似。也是奇怪,茶室中浓郁的上品茶香,掩盖不了这淡香分毫。
“拿上它们回去吧,这事我会转告赵先生。”
“多谢。”乐无涯手心攥紧三枚花瓣,起身鞠一躬离去。茶雾袅袅飞出窗外,仍是它倒出时的温度。
临到推门而出前,宋有青又将她叫住。
“什么事?”她回头,看到宋有青手里捏着个琉璃瓶子,刚从乾坤袋中搜刮出来。
琉璃瓶内的液体呈猩红色,流动很缓慢,比水浓稠一些,被他悠悠晃着。
宋有青身子后倾,匿进窗边影内,不知在想什么,背着光与她对视。
“乐姑娘,这才是她的血,你要不要试试?确定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咱们也能放心做朋友。”
这个人,又要放过她,又要反复试探她。
乐无涯心底清楚,顿时生出一股寒意,同时不满他猫抓老鼠似的戏耍自己。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修真界“上流人士”。若点头动了验亲的心思,说不定立马死在宋有青手里。古言灵契可不保证她的性命安全。
这仙君温温吞吞,不够爽快。他表面的风度之下,仿佛有什么偏执的病症。
乐无涯无辜地睁大眼睛,答非所问:“有青哥哥,你也叫我乐无涯就行。或者小涯,我不介意的。”
宋有青不疾不徐收回琉璃瓶,沉吟一声:“好,乐无涯。”
乐无涯浅浅一笑,推门而出。
廊道上的姑娘们等不到验亲石,前面的人进不去,后面的人陆续来,队伍又长了,排到楼梯口。
看到她纷纷投来怪异的眼神。
这个让她们等待的元凶对她们视若无睹,反而脸上的浅笑更自然了。临到下楼,两位侍女温柔地说“姑娘慢走”,她才松了口气似的,朝她们点头告别。
下楼时,乐无涯终究险些腿软摔下去,心中又惊又忿忿不平。
笑,不过是假笑。她也会!
乐无涯大步流星向前走,阔小姐似的把银子扔给俩门卫大哥,风风火火离去。
回到人海中,她脑子渐渐冷静下来。拇指摩挲着桃花瓣光滑如玉的边缘。
宋有青这人是不坏的,放在修真界算个顶好的仙君。就是心思太深,以后没有来往最好。
也怪她运气不好,无意撞破别人私事。
乐无涯一想开,索性不把今日的见闻当回事,统统抛之脑后,脚步也放慢下来。
至于那只红蝶……宋有青也只能给她三片花瓣,若真想要她性命,她又能如何?乐无涯想到这儿,无奈地叹一口气。
丹药炉的药香顺着窗户缝,钻进大街小巷。老头稀松的白眉抖动,眼睛眯开,望向静静合拢的房门。
下一刻,门被推开,宋有青出现在门口。
赵柏长沙哑着嗓音问:“这个死丫头,打扰到您了?”
“确实发生了点小意外,不算打扰。我便帮忙招待她了。”
“……多谢。”
宋有青微微一笑:“您还是很关心她的。”
赵柏长哼了声。炉火照亮他浑浊的眼睛,他出了神:“我是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她母亲……也是个可怜的人。”
赵柏长理一理花绿相间的大宽袍子,操纵丹炉里的火旺盛几分,使药性更好地锁在丹中。
……
古登城能让所有人都关心的事少之又少,李仁贵疑似死在邪修手里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邪修传闻从原本茶余饭后的消遣,转变为笼罩在城头上的乌云。
乐无涯偷听到街边摊贩正在议论李仁贵,手不由攥紧了三枚桃花瓣。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
“乐香枝。”
“对对对,在松柏街的求道馆门口闹,叫九殿下给她做主呢。”
“那个女人平时彪悍得啊,现在也真可怜……”
“她可怜什么,要可怜也是李仁贵,倒插门受窝囊气,现在么,人都没了。”
“我看那个李仁贵也不无辜,听说他先敲诈的邪修,他平时做生意就爱贪小便宜。你瞧咱们,安安分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乐无涯扭头,看到说话的人是摊主,一个矮光头,一双吊梢眼很有精神,破蒲扇一下下拍在胸前。
他也注意到乐无涯,眼尾纹夹得更深了,得意地布道。
“姑娘你说是不是啊,我们做人,要老实本分。你看这个拨浪鼓,只要两文钱,你瞧瞧?”
“还是您见识广,可我有急事呢,下回吧。”乐无涯摇摇头,仓促走了。
这两人的对话倒是提醒她,和乐小庄约定去松柏街的时辰早过了。揣在兜里的两块饼也早凉了。
乐无涯拆开一块咬下去,嚼得十分费劲。她加快了步子,去松柏街寻乐小庄……
天刚刚亮,甚至乐无涯没有走出乐家村时,松柏街已经围满了人。古登城远离皇城,消息滞涩,上至富家子弟下至农民商户,几乎未曾见过皇族温氏人。
他们等在这里,要亲眼一睹传闻中的九殿下。
那位惊才艳艳,五岁御剑飞行,二十岁成为雪滇国宗聚宝门首席弟子的天才。
“来了,来了……”
“快看呐!”一根手指指向苍穹,晴天蓦然被羽翼遮住。
直至凉气褪去,日晷越过隅中的凹槽,一道巨大灰影盖在求道馆上,两边颤抖着。
乌黑硕大的苍鹰身上有三道人影。
中间的仙君身着靛青长袍,白领浅立,胸口绣着三足金乌,背负一把银色长剑,墨发高高束起。他凤眸微吊,睥睨四周众生,眼底着实没什么情绪。
两边的仙童身形略小,面容稚嫩却宝相庄严,一丝不苟地护在仙君身前,怀里各抱着法器,分别是六角金乌塔与金乌铜簋。
一把黑色油纸伞漂浮在三人头顶,伞上的流苏环佩被苍鹰扇得风中乱舞、伶仃作响。
随后十几道身影跟来,穿着统一的制服,与他相似,而稍显朴素。
乐小庄早上找不到乐无涯,早早挤在人堆里,亲眼目睹这只苍鹰降临。
谪仙的疏离与皇室子弟的华贵集于一身,令人不敢接近。
她和所有人一齐安静下来,因这一幕。
苍鹰细看似乎有些虚幻,果然在鹰爪勾住屋脊的瞬间消散不见,露出原形,是一张水墨百鸟画卷,画中百鸟栩栩如生。
温云良“噔”一声落在房梁上,水墨百鸟画卷与黑油纸伞被他一同收回袖中,两个仙童紧随其后。
无数视线越过求道馆的围墙,紧紧追随他,看到飞扬的深色衣袂与玉白朦胧的面孔。
松柏街要比长夜街繁华许多,所有的建筑都显得更加精致,包括求道馆。
这座求道馆的主人要比赵柏长懂得享受生活。
此刻温云良脚下的青玉琉璃瓦流光溢彩,仿若为了衬托他而生的。
“这次盘缠带了多少?”他扬起下巴,沉声问。
仙童们异口同声:“咱们带了不少呢!”
“撒些下去。”
“是,殿下。”仙童面颊驼红,笑得格外灿烂。
馆外的老百姓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两个仙童飞至围墙的东西两脚,各变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将法器枕在胳膊里,去掏锦囊里的东西。
光芒灿灿的豆子洒满半空,哗啦啦掉在地上。
左边的仙童呵一声“金来!”,右边的仙童呵一声“银来!”,人们方反应过来,天上飞的都是真金白银,纷纷加入争抢。
乐小庄被失态的人们往外挤,逐渐远离那道高墙,不禁皱起眉头,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心生反感。
她退到路口尽头,后背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奋力往前冲,把其他人推在地上,引来低声的谩骂。女人动作粗鲁有劲,衣裙上沾染着不属于她的血迹。
“请殿下给我们老百姓做主,邪修杀人啦!邪修杀人啦!”
乐小庄睁大眼睛,认出这个人来。是同村的乐香枝!
“殿下要给民女做主啊——”乐香枝凄厉地哭喊。
人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急忙给她让出道路。她步履踉踉跄跄,扑到求道馆紧闭的大门上,抓起铜环扣下去。
……
乐无涯来到松柏街的求道馆前时,恰见求道馆的门大开着,人们围在外面。她一眼就看到院子里面有几个人,其中两个熟面孔,是乐小庄搀着软趴趴的乐香枝。
站在她们后面的男人看不清脸,手搭在剑柄上,下一秒猛地将剑抽出来。
乐无涯吓了一跳,急匆匆向馆内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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