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芊是管理学院的本科生——十六拜托虞子凝代答到的是一节专业必修课,好像叫什么政策经济学。
上课地点在高新校区,虞子凝一大早就哈欠连天地在本部校区坐上校车。那天下着雨,又赶上了早高峰,大巴车在拥堵的城市主干道上艰难向前挪动。虞子凝侧头望向窗外的雨,忽然有种在虚无中漂浮的不真实感。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切,是我所需要的吗?
因为堵车,到达高新校区,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虞子凝对高新校区也不是很熟,差点走错了教室。地面的积水濡湿裤管,她内心的焦躁也一点点升腾而起,燃烧成怒火——对素未谋面的葛芊,对十六,对用雨课堂点名的路教授,对食堂那难吃的牛排意面。等到她终于找到教室时,已经迟到了五分钟,跑得气喘吁吁。
虞子凝悄悄从教室后门溜进去,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她看到讲台上站着两位……老师。
其中一位老师当然就是本门课程的主讲,管理学院的路绎辰教授,虞子凝听说过她。
路绎辰算是X大的网红教师,据说她讲课生动有趣,形式不拘一格(可能包括用雨课堂抽点名),又非常认真负责,对学生要求也是数一数二的严格,尽管她还很年轻,她的学生对她评价向来惊人得高。有很多其他学院,甚至外校的同学来蹭路绎辰的课。
虞子凝从淋湿的包里拿出老板让她校对的校刊放在桌面,假装是课本,她一边压平杂志被浸湿的边角,一边想,学生大多厌恶高中时管得太多的老师,觉得他们事多,不近人情,然而到了大学,那些愿意花精力去要求学生的老师,却变得受欢迎。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
难道说,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与现状不同?
随后,虞子凝又注意到路绎辰身边那个女人。
那可能是另一位老师,年轻教师,或者是研究生。她的打扮无一不在强调这一点:整洁而得体的西装外套,内搭却是休闲随意的印花T恤,头发用鲨鱼夹挽了起来,高挑而纤瘦。虞子凝坐在教室后排,又没有戴眼镜,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近乎于毫无道理的直觉。
这个人有教师的气质,但她不是教师。她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老师,甚至能蒙过绝大多数人,却骗不过虞子凝。
路绎辰在说着什么,好像是在介绍这个人。虞子凝听到了“某某局、几级几级科员、负责某某业务”之类的词句,等到虞子凝终于喘匀了气,她听到路绎辰说:“好,接下来我们把时间交给jiang科长,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由她来给我们做一下这项政策落实情况的报告。”
那个时候,虞子凝还不知道她叫江晚晴,她只知道这个人姓jiang。
jiang科长(也许应该是科员,刚才路绎辰就是这么介绍的)走到讲台中央,开始属于她的表演。
虞子凝本来没有打算仔细听她在说什么,而是趁这个时间完成校对的工作。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从样刊中挪了出来,望向了jiang科长/科员。
她在讲述某项政策的顶层设计逻辑,结合她的工作见闻,讲述在基层实施工作中发现的种种问题。政策和规范性文件往往有滞后性,一旦发现政策中可能存在漏洞,问题已经具有普遍性了。
所以政策从一开始的放松,又逐渐收紧。收紧到极限,又逐步放松。
为什么放弃绝对的效率?因为要追求公平。
为什么摒弃绝对的公平?因为不能不顾效率。
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一个平衡点,就像抛物线中的顶点,在那个二者恰好能够兼顾得刚好的理想领域?
有,那就是帕累托最优。
虞子凝第一次听到“帕累托最优”这个概念,她潦草地在样刊上记下这几个字,准备回去查一下。
jiang科长/科员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语气虽然平缓,但每个案例都讲得引人入胜。尽管虞子凝对一些专业的名词不太明白,不过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雨水哗哗地落在玻璃窗上,不知是窗外过于昏暗,还是因为高新校区的教室灯光格外明亮,她感觉jiang科长/科员站在讲台上时,她似乎在微微发着光。
那是虞子凝不曾触碰、不曾涉足的,属于另一个领域的光。
从小到大,虞子凝似乎一直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学生。上了中学,就要努力考大学,大学毕业,她要考研究生。研究生考试的调剂面试时,她面对未来的导师陆教授,无比笃定地说:“我会读下去,一直读博士。”
她觉得自己可能会一直赖(或者是躲?)在学校里,直到天荒地老。
直到突然有一天,一个看起来很有气质的漂亮姐姐,出现在虞子凝面前的——讲台上,讲述了很多虞子凝并不知晓的事情,它们不是故事,也不够有趣,然而却将虞子凝吸引而去。
很快,半个小时的报告结束,到了自由提问的时间。
一位男生举手提问:“请问老师,如果这个政策落地实施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为什么不学习美国,干脆把这项行政许可取消了?”
这个问题专业性有些强,站在讲台角落里的路绎辰似乎要解释什么,不过jiang科长/科员已经微笑着说道:“很多行政许可确实有向行政确认转变的趋势,然而我个人认为,因为法律框架、市场化或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这种趋势,就一定百利而无一害吗?当所有的许可领域门槛为零,可以自由踏入,那么监管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实际上,美国已经出现了大量类似的问题,联邦法院和州法院近两年受理有关案件量大幅增加,都是监管缺失导致严重后果,这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她微微偏过头,似乎在看着窗外的雨,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这时,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以至于她再度说话时,仿佛严肃且茫然。
“霍布斯提出国家是利维坦的概念,利维坦是圣经中一种强大的海怪,被引申为国家所应该具有的特质:中央集权、强大,而人类本身是自私、趋利避害的,当人类让渡出自身的权利,就像将行政许可的权力交给国家时,是否是一种社会契约的订立?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请各位同学见谅。”
利维坦。
虞子凝又记下了这三个字。
她听说过利维坦,但并没有读过霍布斯的这本著作,因此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其他学科领域模糊的概念。不过,由站在讲台上那个、出现在雨中的女人说出来,显得特别吸引人。
利维坦。神话传说中的海怪,身体像是铠甲,喷着火焰和烟雾——被政治学家当做国家的象征,虞子凝在初中的政治课本中就学过,国家是维护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机器。现在,讲台上那个看起来很文气温柔的女人平静地说出,利维坦。
你赞成国家是利维坦,你也认同国家应该是利维坦,对吗,利维坦小姐?
下课铃响了。利维坦小姐结束了她的任务,下半节课由路绎辰教授来讲。
平心而论,路绎辰教授的课堂当然非常充实有趣,悲伤的是,她讲的是帕累托最优的计算方法,PPT上满屏的横纵坐标和弧线图,虞子凝听不懂。
路绎辰的终极大杀器——雨课堂随机点名还没有祭出,虞子凝不敢随意溜走,她仍然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
她发现利维坦小姐也没有离开教室。
利维坦小姐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门的座位上,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偶尔抬头看一眼投影幕布,记录着什么,她看起来正在认真地听路绎辰讲课。
虞子凝侧过头,假装在检查自己刚才记下的笔记,借由眼睛余光悄悄观察着利维坦小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样刊的边角。
利维坦小姐看起来比在座的学生年纪要大一些,毕竟她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但是岁月尚未开始摧残她的面容。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边缘毛糙的阴影,嘴唇微微抿起来,又是刚才那种严肃而茫然的状态。
虞子凝开始猜测更多有关利维坦小姐的信息。
她可能是路教授以前的学生。所以路教授邀请她来做一场汇报。这个推测很合理,不过,也存在其他可能。比如,她可能是路教授的工作合作伙伴,亲戚,朋友,甚至债主。
刚才路绎辰说她好像从事什么什么业务有五年了,假设她本科一毕业就做这份工作,现在应该有27、8岁了吧?如果她还读了研究生,年龄还会更大一些。
所有的猜测,只能是猜测,“观察”得出模棱两可的结论,在那个瞬间,虞子凝忽然体会到十六所能体会到的,“体验”的乐趣。
她想要“体验”,她想要一点点了解利维坦小姐。
那天,因为课程进度紧张,路绎辰教授没有用雨课堂随机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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