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五年元月初一日。
大内刻漏房报了辰时牌。
尚食局所辖四司的八位“司”级女官齐聚值房中。
“今日是正旦节,各宫主子都要饮椒柏酒、吃水点心,恰是司膳司、司酝司最忙的日子,司药司、司馔司放些女官到这两司帮忙。”
陈尚食三十好几的人,有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和又宽又高的额头,一对丹凤眼射出两道精光扫视众女官。
“承乾宫姜贵妃正是怀胎头三月最最要紧的时候,钟粹宫陈丽妃尚在坐月子且小皇子身子孱弱,司药司的女官们日日忙得和停不下来的木陀螺一样。”
“司馔司更不必说,她们那里女官人数本就是四司中最少的,光皇上、皇太后、皇后三位贵主子的奉膳之事已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这大过年的喜庆日子,陈尚食疼疼我手底下这些人吧。”
说话的少女身着朱色洒金织锦缎大衫,大衫外面套了件荔枝红锦雀祥云纹比甲,有着秀丽精致的温柔眉眼、白里透红的娇嫩面皮,樱桃小口中吐出的字音绵软,却句句在驳陈尚食的面子。
六局一司中的其他“尚”级女官皆忌惮陈尚食三分,因陈尚食的祖母曾是陈太后的乳母,陈尚食则是陈太后的心腹。
“姜尚食,这大过年的喜庆日子,大家应一团和气,你可别当这刺头。”陈尚食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的,惹得姜吟侧目。
姜吟微微冷笑,“我在大内当差的时日所剩无几,陈尚食偏要如此心急么?”
“姜尚食本就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不像我们一辈子耗在这四堵宫墙里。来日姜尚食成了小阁老的夫人,一心相夫教子,这尚食局的事和您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尚食敲打完姜吟,笑看司药司、司馔司的四位女官,“我也不强人所难,你们两司愿意出人便出,不愿意,也就姜尚食在位时能由着你们这样胡来。”
姜吟竭力克制住心头怒火,假装出心平气和的模样。
“便是日后我卸下女官的身份,大内还有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呢。请陈尚食慎言,连我爹娘都不知道我终身大事的着落,难道陈尚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吗?倘若有的话,我真要去陛下面前夸夸陈尚食这一身好本领。”
陈尚食顿时萎靡不振,她的靠山不如姜吟的靠山多,眼红了姜吟这么久,奈何人家就是投了个好胎。
姜吟的父亲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母亲是中山王独女,一母同胞的长姐又是宫里的贵妃。
年纪只有她的一半不到,却和她平起平坐,同为正四品尚食。
她出宫嫁人是没有指望了。
可姜吟呢,将要嫁的是簪缨世族顾家的大公子顾霁,也是当朝首辅顾廷玉之子。
顾霁相貌一流,家世一流,才学一流,为官五载已至刑部侍郎,常随其父顾廷玉出入内阁值房,人称“小阁老”。
自己要能和姜吟换换就好了。
“陈尚食,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司药司、司馔司今日琐事颇多,就不在这儿和你们司膳司、司酝司耽搁了。”姜吟从座上起身,抚平了马面裙上的压痕,莲步轻移。
未等姜吟步至值房门口,回过神的陈尚食道:“大家同在六局一司共事,分什么‘你们’‘我们’的。姜尚食,你若真爱惜自己的下属女官,那也和我一样一辈子都在大内当差啊。古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你自己个儿奔着似锦的前程去,丢下她们不管,算怎么回事?”
姜吟早料到陈尚食会说这些话激她,回首淡然一笑。
“我归家后,贵妃娘娘身边的谈姑姑会接替我的尚食之位。陈尚食,谈姑姑的为人做派如何?你比我清楚。”
陈尚食有些失态。
她想,谈素心来尚食局与她共事的话,必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说曹操,曹操便到。
承乾宫打发人来宣姜吟去面见姜贵妃,来人正是谈素心。
谈素心带着两名宫娥一入值房,如笑面虎一般客气地奚落了陈尚食一通。
姜吟听得忍不住扬眉浅笑。
数落完陈尚食后,谈素心与姜吟并肩往承乾宫去。
“二姑娘还是性子软,陈尚食那样的小人,何须给她留体面。”
“谈姑姑是伺候过慈惠太后的旧人,陛下又对姑姑礼重有加,陈尚食怕您不怕我。”姜吟道。
“慈惠太后若在世,哪里由得寿康宫那位的人在大内作威作福,搅得东六宫、西六宫成日乌烟瘴气的。”谈素心一说到寿康宫的陈太后便直皱眉头。
“我下月离宫归家,总放心不下姐姐。”姜吟止步,朝谈素心盈盈一拜,一拜复一拜,“请姑姑受我三拜,往后要劳姑姑多费心姐姐的事了。”
谈素心双手托起姜吟的手肘,扶她直起腰身,注视着她道:“二姑娘言重了。慈惠太后生前再满意不过贵妃娘娘这个儿媳妇。奈何造化弄人,陛下从前是惠王时,贵妃娘娘是陛下的正妃。陛下登基后,贵妃娘娘倒从亲王正妻成了天子妾室,着实委屈贵妃娘娘了。我从前伺候慈惠太后,满心满意就是慈惠太后这一个主子。慈惠太后仙逝后,将我给了贵妃娘娘,那我满心满眼便是贵妃娘娘这一个主子了。”
旧事重提。
姜吟难免心疼起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姐姜鸾。
先帝无子而崩,陈皇后便遵先帝遗旨将侄儿惠王过继为养子。
惠王登基为新帝,改元永贞。
永贞帝尊刚病逝不久的生母老惠王妃为慈惠太后,尊养母陈皇后为皇太后,身为惠王妃的姜鸾理应为皇后。
但陈太后忌惮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妻入宫后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寡妇,执意要永贞帝册陈氏女为皇后。
尴尬的局面僵持了有小半年,最后在内阁众臣的调停下,陈太后与永贞帝这对半路母子各自退了一步。
皇后之位落到了以贤德闻名天下的顾家二小姐头上。
永贞帝的结发妻子姜鸾屈居宸妃之位。
姜鸾为永贞帝诞下皇长子后,才被晋为贵妃。
纵使姜吟知道自己这位被迫贬妻为妾的皇帝姐夫登基以来有多么不容易,她仍怨他让她姐姐平白受了此等奇耻大辱。
*
“小舅舅,你看,姜尚食在那边。”骑坐在顾泽肩头的万寿公主指了指假山旁说话的姜、谈二人。
宝寿公主扯动顾泽的右衣袖,仰起可爱的小脑袋道:“小舅舅,我听母后说,父皇要给姜尚食与大舅舅赐婚,不是小舅舅你与姜尚食两小无嫌猜吗?”
抱着顾泽腰的永寿公主道:“宝寿姐姐,小舅舅喜欢的是我们的花鸡表姨母,小舅舅才不喜欢姜尚食这样弱不禁风娇滴滴的小娘子。”
“小舅舅,永寿她说的对不对呀?”万寿公主奶声奶气问道。
假山旁的姜吟恰好看了过来。
顾泽与姜吟目光一撞。
他向姜吟颌首浅笑。
姜吟很是喜爱顾皇后所生的三胞胎公主万寿、宝寿、永寿,与谈素心同至顾泽身前向三位小公主行礼。
万寿公主要顾泽放她下来,与宝寿公主、永寿公主缠着谈素心带她们去放风筝。
谈素心临走前嘱咐姜吟别忘了去承乾宫。
姜吟目送谈素心带着那三个小机灵鬼远去,对顾泽道:“一直未有时间与你碰一面,恭喜你金榜题名,玄京城都在传你们顾家一门三探花。”
顾泽的父亲顾廷玉曾是探花郎,顾泽的兄长顾霁也曾是探花郎,去岁顾泽参加科举考试又高中探花。
科举点探花历来以最年轻英俊的进士入选。
顾家父子三人的相貌各有各的美法。
顾廷玉仪表轩昂。
顾霁冷艳俊美。
顾泽的皮囊漂亮又干净、是个清爽如薄荷的少年郎。
“尔尔,我制了一些珍珠梅预备送给花鸡,你与她玩得最好,帮我尝尝这珍珠梅,看看合不合花鸡的口味。”顾泽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姜吟接过油纸包嗅了嗅,笑得灿烂至极。
“竟有点像八宝斋的珍珠梅,阿泽,你哪里寻到的方子?”
八宝斋早在三年前就关张大吉了,他家的珍珠梅甜而不腻,最合怕酸的姜吟的口味。
姜吟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力气比寻常人大十倍不止,轻轻一拍便能拍烂一张结实厚重的石桌,吃珍珠梅可以压制她体内的怪力。
这个秘密只有姜父姜母和她长姐姜鸾知道。
“买旧书时见其中夹了一张方子,我便照方子制出了这珍珠梅。”顾泽说得云淡风轻,实则他为找这方子,花出去上千两。
姜吟:“阿霁也爱吃八宝斋的珍珠梅,你将方子借我抄一抄,我制一小坛子送给阿霁。”
“兄长房里的青书姐姐早抄了这方子去,他那里不短这珍珠梅。”顾泽敛在袖中的手攥得骨节发白,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暖。
原本神采飞扬的姜吟顿时黯淡了神色。
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成婚前有几个通房丫鬟教导他们男女之事并不稀奇。
可姜吟还是希望顾霁能和顾泽一样洁身自好,不碰他们母亲给的房里人。
显然,多情风流如花蝴蝶一样的顾霁没有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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