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行至朝阳殿廊外时,有位干瘦的小黄门小跑着迎上来,拦下了上官奕。
他匆匆行过礼,手忙脚乱的冲着上官奕一通比划,而后神色忐忑的退到了一旁。
元昱看不懂他的意思,但上官奕应该是懂的。在小黄门打过手语后,他的脸明显阴沉了几分。
若干猜测浮于心头,元昱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沉默。
廊外风寒,雨势亦不见小。上官奕站在原地斟酌片刻,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他侧身请元昱先行,而后慢悠悠的收了伞,理正衣襟,抬步上阶。
两人朝着大殿走去。
见没人理会自己,小黄门霎时慌乱了起来。他再次凑上来想要比划什么,却被上官奕掷出的伞柄击中,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上官奕看都没看,甩了甩衣袖径直离开了。他于长廊尽头驻足,隔着殿前长阶朗声传话:“世子昱已带到,臣——请见陛下。”
嗵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话音一起,重重的砸了下去。
元昱下意识回头,见刚刚的小黄门跌伏在地,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他的脸紧紧贴着砖面,发冠歪斜,双肩剧烈颤抖,周身恐惧弥漫,几乎无以复加。
这副模样,好似闯下了塌天大祸一般。
心底的不安愈发猖獗。元昱收回目光,望向了缓缓敞开的殿门。
沉静的气氛被打破,急促的脚步声接连响起。一队宫娥从大殿中涌出,整整齐齐列在了阶梯两侧。
同一路见到的其他宫人一样,她们各个低眉垂眼,脸上没有分毫神情,冷漠木讷,如同没有生命的塑像。
虽经年不得自由,但这样沉重压抑的场景,元昱从未见过。
待宫娥们站定,周遭又安静下来,只余风雨淅沥,冲刷着满宫青瓦。
元昱茫然,偷偷瞟了眼上官奕。他双唇紧抿,眉头微蹙,正死死盯着那扇已经大开的殿门。
元昱也随他看去,只见大殿内灯火通明,暖色烛光如流金倾泻,模糊了暗夜的边界。
虽对现状无益,但沉重的心绪还是被这抹暖色冲淡不少,她很轻很慢的松了口气。
许久不见有所动静,本以为又是长久的等待,然而一晃神的功夫,环佩玎铛,一袭窈窕的身影于光中显现,攥紧了元昱有些涣散的心神。
长阶下心思各异的两人,此刻同时屏起了呼吸。
自小拘于王府,元昱见过的女子除去母亲和几位姊姊,便只有终日劳作的嬷嬷们。她们固然各有各的美,却远远比不得眼前人这般翩若惊鸿。
美人明艳胜夏花,直教人忘却秋雨寒凉。
纵使读过万卷书,此刻除去“不可方物”,元昱也再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词了。
正想着,那美人细腰婀娜,莲步轻移,已款款向两人走来。
一旁的上官奕先行下拜:“娘娘千岁。”
这是……皇后?
元昱陡然回神,随他一起跪下行拜礼:“娘娘千岁。”
一双柔荑托住了元昱的手臂,将她稳稳扶起。皇后蹲下与元昱平视,笑意盈满微挑的桃花眼。还不待元昱反应,双手已被她拢入掌中,细腻温热的触感包裹了上来。
她问她:“怕么?”
怕……谁?天子么?
元昱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皇后却如没看见一般,自说自话道:“别怕,他不会把你怎样的……至少今天不会。”
“……”
“怎么穿的这样寡淡?”
元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不知该说什么,还是上官奕帮她答道:“北狄要求质子着素衣,鸡鸣时使者便要接人,来回更换衣装怕是来不及……”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皇后出声打断:“上官大人既知晓殿下要着素衣,为何不提前安排步辇接应?瞧瞧殿下的鞋履,都成什么样子了……”
上官奕沉默片刻,再次叩首:“臣思虑不周,是臣的错。”
皇后没有搭理他,只摩挲着元昱的手叹息:“……本宫适才成为你的母亲,便要眼看你孤身前往那苦寒之处,明明你还这样小……是本宫对不住你。”
“……”
元昱的心一动,冷不丁地抽出自己的手,退了一步。
……太过贪恋温暖,险些就忘了,如今的局面是谁造成的。
北狄只说要一名质子,却未指定具体人选。若非天子不愿送出自己的亲生嫡子,她又怎会被迫认贼作父,还要替他的儿子远赴千里?
虽不知道皇后是否参与其中,但她又能有多无辜呢?如今做出这副怜悯的模样,是真的心疼元昱,还是因为愧疚有人要替她的儿子挡灾?
可怜自己,还要为这兔死狐悲的温柔假象动容。
寒风裹挟着雨丝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走了鼻尖萦绕的温热暖香。元昱俯身作揖,客套又疏离:“能为娘娘分忧,是元昱之幸。”
皇后愣住,抓空的手颓然垂下。她看着元昱,清丽的面容上浮起了几分元昱读不懂的神情,片刻后那神情又无声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同样客套的笑。
她站起身,拍了拍元昱的肩:“外面风大,快进去吧。”
元昱恭敬下拜,台阶上的宫人们簇拥过来,长队浩荡,走进了雨中。
目送皇后远去的空隙,上官奕忽地出声:“不管你信与不信……她是无辜的。”
……无辜?
受益者都不无辜。
元昱冷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只调侃道:“若娘娘无辜,那谁是那个不无辜的人呢?……上官大人自己?还是天子?”
上官奕明显一愣,扭头看了过来。
元昱毫不躲闪,平静的与他对视,继续道:“大人这样急切的维护娘娘的清誉……倒真是不负忠心二字。”
不出意外,对面青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元昱好一会,才缓缓道:“殿下出言,总是让臣措手不及。只是可惜……”
他停下来叹了口气,须臾间,似乎又带上了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具,语气里满是藏都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臣听闻北狄蛮荒,遍地衰草黄沙,殿下这样伶俐的口齿,怕是只能同孤魂论道了。”
“是么?”元昱没有理会上官奕的挖苦,反倒不紧不慢的问他,“我也听闻上官大人是术士出身,曾四处漂泊流浪。怎么,大人没去过北狄么?”
“……”
虽然短暂,但元昱还是抓到了上官奕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她心下了然,勾唇扬起一抹笑,转身上了长阶:“随便问问而已,瞧给大人吓得……走吧,陛下该等急了。”
——原以为内朝是铜墙铁壁,却不想,这么容易就被她抓到了破绽……还真是意外之喜。
适才踏过门槛,浓烈的熏香味便迎面扑来。绕开屏风入内,正对门的高台上纱帐迤逦,看不清背后的景象。高台一侧放置了两台画架,画布还未干透,在烛光下泛着盈盈水光,墨香萦绕。
只是那画上的内容……元昱无意一瞟,便匆匆挪开了眼。
——朝阳殿本该是天子办公的居所,盛国三位先祖都曾在此指点江山,筹谋国计,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实在令人唏嘘。
两人心思各异,一前一后跪于台下,刚要拜见,却被帐中传出的声音止住:“不必拘礼,起来吧。”
层层叠叠的纱帐次第打开,露出散落满地的竹简。案几上凌乱不堪,烛台歪斜。再往后,一个只着亵衣的精壮男子斜倚在榻上,抬眸看了过来。
因为昨天夜里刚见过面,元昱对他并不陌生。她压下满脑子纷乱的想法,尽量模仿着那些宫人,乖顺的站了起来。
男人拍拍身边的卧榻,招呼元昱:“来,坐。”
元昱几乎没有犹豫,果断回绝:“臣身上寒气重,恐有损陛下龙体安康。”
“无妨,”那人却未松口,坚持道,“朕如今的身体……本也谈不上安康。”
元昱也坚持:“若真如此,陛下更该爱惜龙体,好好将养才是。”
男人哑然,他看了元昱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你还在怨朕,是么?”
怨?何止是怨,她恨他。
“臣不敢。”
“……”
男人自然看得出元昱的心思。他垂眸苦笑,摇了摇头,撑着软榻坐起了身来。
“朕知道你怨朕,兄长也怨朕,可有些事,朕真的身不由己。”
元昱眼都没抬,沉默以对。
男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朕知道你还小,有些话对你而言太过晦涩……可你要明白,为君之道少有坦途。若非形势所迫,朕又何尝不想兄友弟恭,舐犊情深呢?”
“陛下无需向臣解释,”元昱实在不想听他假惺惺,忍不住出声道,“为君而生为君而死,皆是臣子的本分。”
高台上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沉默片刻后,他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你父亲么?”
一直看戏的上官奕出言提醒:“陛下,您才是殿下的父亲。”
天子咋舌,不自然的一笑:“是了……是朕忘记了。”
元昱没有理会他们二人,淡然答道:“此话与家父无关。毕竟,清楚臣子的本分,也是臣子的本分之一。”
“还有,”她抬头望向隔着书案的男人,眸光微动,“臣有一事想单独与陛下谈,能否请上官大人先行回避?”
话音落下,殿中有一瞬间的沉寂,除去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烛花燃烧时微弱的噼啪声,便只余下了元昱一人的呼吸声。
满室沉寂中,天子的目光在元昱和上官奕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拒绝了她:“朕与上官不分彼此,有什么话,昱儿尽管讲就是了。”
……不出意外,但无所谓。
清瘦的小孩站直身体,唇角挂着不卑不亢的浅笑,乌黑的眼睛转向蹙眉死盯着她的青年,幽幽开口道:“臣怀疑上官大人与北狄勾结,且……”
她故意停顿,在上官奕半是惊异半是威胁的目光中继续道:“适才他在殿外举止异常,臣怀疑他觊觎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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