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桔黄的槐叶不胜其力,零落成泥。
冷风穿堂而过,满室烛火飘摇,高台上男人的脸被搅乱,光影交错,晦暗不明。
他眯着眼斟酌片刻,饶有兴味的目光扫过上官奕,开口问道:“可有此事?”
上官奕面色从容,淡定否认:“臣从未有过逾矩之行,也从未勾结北狄。”
“听到了吗昱儿?”天子转向元昱,眼角微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元昱摇摇头,略显稚嫩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波澜:“臣只说是怀疑,上官大人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既然没有,那朕来问你——”男人却骤然脸色一变,声线冷硬起来。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来到了元昱面前,“刚刚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高大的身影威压如山,在元昱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困在其中。元昱稳了稳心神,还是摇头:“没有,是臣自己想到的。”
“自己想到的?”男人冷笑,“你才多大,除非有人教唆,如何会想到如此荒诞的言语?”
元昱抬眼看他,依旧冷静:“臣家中有一志怪孤本,上面记载了北方的一个大泽,名曰白鹤泽。传闻很久以前,一只修行千年的白鹤曾在此飞升。”
说着,她看向上官奕,继续道:“书上说,那白鹤的后人,皆肤白胜雪,风姿卓绝,且各个精通阴阳术法。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个很神奇的特征——每位族人,都有一双宝石般的红瞳。”
“而白鹤泽,就在北狄境内。”
“至于另外一事,”元昱顿了顿,轻叹一声,“适才大人在臣面前极力维护皇后娘娘,莫名说了些无辜,信任之类的话……臣许是多心了。”
听到皇后这句,上官奕强作镇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迎上天子满是探究的目光,躬身下拜:“……殿下所言不过是没根据的传闻,臣生于荒野无父无母,不曾听过什么白鹤泽,更未曾有过什么族人。”
“还有……皇后无辜一类的话,臣亦未曾讲过,请陛下明鉴。”
“……”
其实,他这样睁眼说瞎话,元昱并不意外。她今日做这番戏,原也没指望能起什么实际的作用。
她只想帮天子点一把火,一把……能让他合理除掉上官奕的火。
元昱清楚,无论是先帝驾崩时的政变,还是王兄祭天时的大清算,究其根本,都是因为天子多疑又狭隘。
疑心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只要沾上一点,就会像阴魂一样死死纠缠着他,吞噬他的理智,让他变成一头嗜血的怪物。
但天子毕竟不是怪物,他是这天下至高无上之人,亦是天下众生的表率。他的所作所为,必须有据可依,有理可循。
先帝驾崩,先四皇子在其母族的支持下登基时,“清君侧”是他的理;北伐五年回朝,疑心替他留守朝廷的永昭王功高盖主,意图谋反,想要将其除之时,上官奕的世子祭天之计是他的据。
而今上官奕权势滔天,若真有世道轮回,这火……也该烧到他身上了。
只是自打八年前天子血洗朝纲,朝中众人便噤若寒蝉,不敢再有半分逾越。
这把火,只有元昱敢点,也只有元昱能点。
因为天子现在不会杀她——一来他有愧于永昭王,二来童言无忌,三来……现下南方起义军声势迅猛,盛国内忧外患,若是质子死了,北狄撕毁和书反扑,他招架不住的。
但凡少一点,她都不敢说出这番言辞来。
“大人说得对,白鹤飞升只是传闻,”元昱抬眼望向上官奕,一脸坦然,“可白鹤泽和红瞳族人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如若陛下不信,尽可以去查。”
说着,她转向一旁负手而立的男人,拱了拱手:“臣自知身份不同于他人,陛下未必会信臣。可父亲总说,国在前,家在后,无论如何,陛下的事是国事,臣不会以私情而灭公理……望陛下明鉴。”
言及父亲二字时,天子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说。
“真实存在又如何?”上官奕居高临下,冷笑着反驳,“北狄人善骑射,永昭亲王亦善骑射,照殿下的意思,永昭亲王也不见得清白。”
“阿奕!”天子蓦地喝止了他,“亲王尊贵,不可无礼!”
“……是。”
几人都沉默了下来,大殿中只余风声萧萧,烛光明灭。
天子背着手,缓缓在上官奕和元昱之间来回踱步,却一言不发。
不知怎得,元昱忽地记起了那个小黄门——其实若不是他,今日她也不会做这么冲动的事。
是他那诚惶诚恐的模样给了元昱信号,让她意识到,天子和上官奕应该早已有了嫌隙,只是出于某些考量,暂时不便计较罢了。
小黄门恐惧的来源,并非天子喜怒无常,而是知道,若上官奕唐突冒犯,天子会将对上官奕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他越害怕,证明天子的愤怒越强烈,天子的愤怒越强烈,证明天子与上官奕的嫌隙越深。
也只有这种时候,元昱下的这场赌注才是有意义的。
如今看另外二人沉默对峙,已不复刚刚那般亲厚,元昱见好就收,转移了话题:“臣今日所言,不过是担心陛下被蒙蔽。臣相信陛下圣明,自有裁断。只是还有一事——”
她看了眼天子,堪堪打住了话头。
天子抬了抬手,道:“无妨,尽管说就好。”
“是,”元昱跪下,小小的身子拜倒叩首,言辞恳切,“之前在殿外,是臣不愿淋雨,故无视了传话的侍者,贸然要求上官大人请见陛下……请陛下莫要迁怒于他,所有罪责,臣愿全数承担。”
上官奕喉结一动,撇开了目光。
天子皱着眉看了过来,眼中早已没了之前旁观闹剧般的戏谑与悠然,只余不解和彷徨。他在元昱面前蹲下,看着她澄澈如水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昨日朕离开王府后,你父……兄长他……有没有说什么?”
元昱摇头:“若陛下问的是与您相关的话,没有。”
天子一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一句都没有?”
元昱还是摇头:“没有。”
男人垂眸,好一会儿没出声,再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毫无掩饰的失落。
他仔细端详着元昱的眼睛,极力辨认着她话语的真实性,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一句……都没有吗?”
“没有。”
沉默,长久的沉默。
殿门大敞,一阵又一阵秋风席卷着冰冷的雨丝在殿中肆虐,扑灭了将近半数的灯烛,使得周遭氛围更加凝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后,面前的男人缓缓起身,回到了桌边。他唤元昱:“过来。”
元昱上前,见他打开了案上的一方锦盒,从里面取了什么东西。
这是……做什么?
正在疑惑间,手被拉起,一枚圆润温热的玉石被塞了进来。
“朕早些年征战北狄,深知北地苦寒,”男人叹了口气,声线怅然,“玉城不比晏京,你还这样年幼……这块暖玉是朕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先帝作为贺礼赠与朕的,带在身上可抵御严寒。”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年……朕对你一直多有亏欠。朕向你承诺,待他日归来,朕定会加倍补偿与你。”
……
踏出殿门时,雨已经停了,而那个小黄门还跪着,面色枯败如死灰。
见元昱朝自己走来,他匍匐下去,头重重的磕在石砖上,久久都没有动。
如此惊恐,并非他胆小怕事,相反,能走到天子身边,无论是智慧还是勇气,他都不曾屈居人下。
他害怕,纯纯是因为他过于了解天子。
自打永昭王垮台,天子与尚书令共掌内朝,他们二人的关系便逐渐扑朔迷离了起来。天子一边极力与尚书令交好,几乎同餐同寝,甚至允许尚书令着天子之衣在宫中走动;一边又极力扶持外戚,捧高皇后母家的势力,以其压制尚书令……
如此这般,明显是对尚书令心怀忌惮,却又实在依赖他的存在。
因此,每每遇到尚书令恃宠而不敬天子的局面,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了。
譬如今日之事……天子断不会怪尚书令扰了他的雅兴,却会怪当值的奴才无用,未能拦下尚书令。
天子一怒,血溅五步。再如何挣扎,留给他的都只有死路。
小黄门闭上眼,静静的等待着属于他的,最后的宣判。
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看着匍匐在地的干瘦身影,元昱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就在圣旨送到永昭王府的那一日。
那一日,阿父阿母也是这样——惊惧,悲痛,无可奈何。他们把那张圣旨反反复复的看,反反复复的读……好像这么做了,一切就会有转圜一般。
可是没有。
一份诏书二十五个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写着他们即将离散的事实。
父亲叹息着,母亲在流泪……她总是流泪,在夜半无人时。她以为元昱不知道,其实元昱什么都知道。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元昱就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看见的一面……就如母亲的脆弱。所以她总是偷偷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一夜又一夜,却从不会“醒来”。
母亲希望自己是个坚韧又聪慧的人,那她就帮母亲成为那样的人。因为若是一生都被困于囹圄,她就是母亲的依靠。
可如今,她却要先一步离开了。
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思绪也逐渐回笼。元昱将视线重新放在了小黄门身上,哑着嗓子唤他:“……起来吧,没事了。”
“……”
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小黄门呆呆地看着元昱,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紧握着天子赐予的玉石,手被硌得生疼,元昱实在不想多说话,俯身拉起他的胳膊,将那枚玉塞给了他,淡淡道:“陛下说了,恕你无罪。”
小黄门看看元昱,又看看手中的玉,好似明白了什么,鼻头一红,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再次伏下身子,一个又一个的给元昱磕头,边磕边流泪,泪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
虽然清楚自己终将会死在这里,可如今苟且来的半数寿命,还是让他欣喜的几乎疯掉。
……
良久良久以后,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去,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空留满庭寂然,月色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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