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中国人要把衣柜上的镜子摘下来放在别的角落里,好在他用报纸盖住了难看的胶印,也许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宿舍阅报栏……”
日记里,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样写道,他字迹凌乱,写得飞快,作为王耀在学校生活上名义上的领路人和帮助者,他害怕这个未来会和他并肩作战的小战士看到这些话,于是他写得潦草,又划了几下,显得字迹不那样明晰了。
“格里高利,你见到王耀了吗?”伊万对着推门进来的人问。
“他们去上课了吧,咱们的课都不一样,管他呢,喝酒吗?”格里高利漫不经心的回答,他提着酒瓶进来,转了一圈,停在了那个奇怪的被报纸糊住的衣柜前,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他在中国待过一阵子,见过很多人家用报纸“装饰”房间,突然,他大力的拍了脑门,“你瞧,我又忘记了要来拿什么东西。”他说着又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液。
“你快喝成傻子了。”伊万嫌恶的看着格里高利,他们两个一块从草原深处走出来,格里高利却又活得像上个世纪的老哥萨克了。
“我走了,想起来了再来,谢谢你的祝福我的朋友,祝你永远清醒。”格里高利走了,可是又没走,酒精的气味和初秋柴火的味道仍然弥漫在这个狭小的房间。
伊万并不想打开窗,这里初秋的风实在寒冷,“多恶毒的诅咒。”伊万自言自语,又转身面向他小小的日记本,他记日记的习惯自幼养成,几乎从未中断,这一习惯使他不免觉得自己的记忆由日记塑造,于是他尽自己最大可能去记得客观,毫无保留。
可是此时此刻伊万的笔凝滞不前,鼻尖萦绕的淡淡气味动摇着他的思绪,他放下笔,走出这个小房间,双脚带着他走向中国学生的俄语教室。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时间是这些新来的学生的语言课时间。
他,伊万·布拉金斯基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他的双脚被定住了,他听到教室里混杂着各种各样口音的俄语交流,心里只想发笑。在一群混合着的声音里,他很难辨认出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即使是他的室友的声音。
非要较真的说,其实他们两个并不熟,或者说,很陌生。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王耀不怎么说话,他总是在写写画画,总有自己的事情去做,而伊万,总是有人约的,他不怎么回寝室,比起那个狭小安静的空间,他更乐意和他的战友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违反禁酒令。
“您在等我?有什么事吗?”
王耀突然凑上来的脸吓了伊万一跳,伊万本意是乐于与人亲近的,可是面对着这个中国学生,他总是不由得拘谨起来,明明他还比这个中国学生大上三四岁,明明是这个中国学生需要他的帮助,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变成了拘谨闪避的一方。王耀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伊万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说是尴尬倒也不像,说是别的又解释不通。王耀只好尴尬地笑笑,站到了伊万的身侧。
“我,路过……”伊万并不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只是放缓了步伐和王耀走在同一水平线上,两人不大不小的身高差,伊万看到王耀乌黑的头发,和他童年时那匹不听话的小黑马一样的颜色,也都带着一些训练场上的青草和干燥的泥土的香气。一时间,他心里泛起一丝冲动,他想用力揉乱这一头略长的头发,想问问为什么不剪成短的像别人那样的寸头。最终,伊万只是直了直身,再三思索忍下了这份冲动。
“我还没问过您来学校之前是做什么的?”王耀整理着斜挎包微微抬头,他在使自己的目光与对方平齐,这使他舒服。
“飞行员。”伊万回答着,拽了拽围巾,同时也与王耀拉开了一点距离,一点微弱的,但被王耀察觉了的距离。“1945年,我在中国,东北。”说到这里,伊万顿住了,他想起这个小战友的家乡好像也在那个地方,他尴尬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那年我也是个十八岁的新兵。”
王耀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伊万的用意,他郑重的伸出手,握住了飞行员那双粗糙的骨节分明的手,“谢谢您。”此时他的脸上是被俄罗斯学生戏称为中国式的浅淡无痕的微笑。
伊万用力回握了那双学生的修长的手,顺势靠近王耀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
这额外的动作竟使王耀倏地脸红到耳根,他低下头笑了,不是那种标志性的微笑,是露出了几颗不整齐的牙的略含尴尬羞涩的笑,他那只空出来的手握成空拳放在脸前,用拇指轻轻刮着鼻尖。
这样的动作可是大大超乎伊万的想象了,他一直以为王耀是“官方化”的,办事极体面永远不会出现差错的,在伊万的印象里,这个不碰烟酒做事认真的少年简直是院校里的一个特别。可是就是这样的神色,使王耀平添了一丝生活气息,他似乎突然真的变成和其他人一样普通的学生,一个也会有各式各样情绪的学生,不再是一个体面的机械人。伊万是在一个瞬间觉得有很多话可以跟王耀说的,原先他们相处的小心翼翼,很大程度上是伊万的原因,他在背后喝酒时戏称王耀是个假人,却不敢当面多说半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害怕。
然后无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伊万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交流而犯愁,难道真的需要一场破冰活动?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同志,你走的太快了!”背后传来王耀的声音,第一次伊万清清楚楚地辨识到了王耀的声音。
这是伊万第一次站在原地等一个人追上来,按照他以往的个性,他也许会捉弄式地嘲讽几句再故意大步向前。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王耀薅住了他的衣袖,隔着衣袖,他觉得自己双手发烫。“听说您舞跳得很好?”没来由的,王耀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您听谁说的。”伊万冷眼的打量,可是心里却开始暗暗得意。
“学生会办公室的罗利那提斯同志,那天来开会,他提到了迎新舞会的事。”王耀的眼睛向上一瞟对上伊万的目光,他轻轻抬肩撞了一下伊万的肩膀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他不大整齐的牙。
伊万低头,紫色的双眼对上王耀那双闪亮的眼睛,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着,王耀并非记不住路,很多中国学生也已经能自己穿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只是他喜欢这样,喜欢有人陪着的感觉,哪怕两个人不说话,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她轻快地跳动着,从身后扑向伊万,一把抱住了他。
显然,伊万不高兴了,可是他似乎是有点害怕这个小姑娘,唯一的动作只是尝试着用手肘别了几下,试图挣脱开女孩的手臂。“娜塔莉亚别闹了。”他低声的训斥了一句,女孩撇撇嘴,松开手臂站到一边去了。
“你妹妹?”王耀被女孩的动作逗笑了,歪着头问。
“是小捣蛋鬼娜塔莉亚,”伊万的眼睛上下看了一圈,苦笑着给出这个答案“她是艺术学院的,从小就淘的不行,跟着办公室那个混小子,从来没个姑娘的样。”伊万虽然嘴上嫌弃,可是显然,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姑娘绝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躲在伊万身后,歪着上半身向王耀伸出手。
“您好,”女孩笑的娇俏,“我是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布拉金斯卡娅,您叫什么名字。”
“王耀,很高兴认识您,娜塔莉亚。”
“我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
“娜塔莉亚,别胡说!”女孩的话被打断了,她的嘴被伊万死死捂着,只能发出有感情的呜呜声,“你最好给我去一边玩去。”伊万低声威胁着。
女孩挣脱开哥哥的手,飞似的逃走了,校服裙子后摆上的蝴蝶结也随着女孩的脚步飞动。
女孩离开视线已有一会,王耀不由得想起家里的小妹妹,那也是个燕子似的姑娘,从没有半分安静的时候。
“王耀,眼睛都看直了,这苏联姑娘这么这么好看啊。”这个永远欢乐的小伙子大步跑上来,用力拍了一下王耀的屁股。
“你小子!”王耀跺脚,作势要追上他,“你说话注意点。”
“你就放心吧,他们听不懂。”
这个小伙子跑远了,留下王耀仍然站在那里,挨着伊万,他尴尬的笑笑,拽了拽书包背带。他这次没有等伊万,而是自己大步朝着宿舍楼走去。
身后,是伊万低声的笑“王耀同志,我听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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