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可是王耀早早就起床了,与他人无关,是他的中国朋友告诉他家里来信的消息,就在昨天傍晚,那个热心的小伙子敲响了王耀寝室的门。
“小王同志,你家里来信了,就在办公室里,没有证件那个老师还不让我帮你拿回来,你明天早上去吧。”
“谢啦。”王耀愉快地回复他。就因为这一封信,王耀几乎整晚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家里的一切,听说东北解放了,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主张再搬回东北,母亲是一定会强硬的要求的,要求搬回那个被日本人侵占了十余年的小城,那几个混小子不清楚,晓梅去了护校学习,燕儿,她还没有见过东北,几乎是自幼就跟着父母飘零。翻了个身,他听见窗外白桦林沙沙作响,又想起来小时候躺在姥姥烧的热热的炕上听外面落雪的声音了。王耀的思绪越飘越远,在这个遥远的北国的土地上,一切与家乡有关的东西都被他无限的放大,再放大,以致在困倦中,家乡成为一个美丽的幻影。
于是乎,清晨未等起床号响就从梦中惊醒的王耀惊异地发现自己满脸泪痕,这一夜,做了什么梦,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恍惚地记得他梦到他与母亲回娘家无意间躲过一场劫难,他在教室里翻着锅炉里的劈柴听着同学们读日语课本的声音,然后是逃亡,在驴车上,牛车上,在山沟沟里,在苞米地间。他只记得梦里看见这些恍惚的场景,其他的,他记不清了。
也许真的是他动静太大,旁边床的伊万一脸不耐烦的坐起,一只手拨开挡在眼前的金发。王耀第一次看见他脖子上狰狞的砍头样的疤痕,他忽然不敢说什么,问什么了,只是匆匆道了歉,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桦树林。
“有什么不能看的呢,”伊万故意将衣领下拉,滞涩的衣料牵动肌肉显得疤痕愈发狰狞。“陀思妥耶夫斯基刑场死里逃生,我和他一样,不过是换在了战场上。看你的样子,你没上过战场,你个不合格的侦察兵。”伊万用开玩笑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无意间那样真实的触动了王耀的心。“起来的太早了,没吹号之前你去哪都不会找到人的。”
王耀没有回答,他的手肘杵在膝盖上,双手耷拉在两腿间,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感受着穿窗而入的风拂过他的鬓角。伊万倒头又睡着了,仿佛刚刚他的一切动作只是一场奇异的梦游。
“中国人是奇怪的由情感组成的人……”傍晚的时候,伊万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开学才多久,他不止一次看到王耀眼圈通红的从外面回来,他实在理解不了这样遮掩着的却又丰沛肆意的情感。伊万心神不定,那个中国人,虽说课程很满,可是总不至于这个时间还在外面。他草草的在本子里记上几句,他把鞋蹬到一边,躺在床上看他的书。
是轻轻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个中国人永远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随着进来的是干草的温暖的香气混合着汗臭味,“伊万同志,我郑重的邀请你教我跳舞。”王耀走过来了,他脱了外套,露出汗湿了一半的衬衫,上面沾有地上的灰尘和秋日的干草。
伊万挑眉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有点过分有趣了,进屋以来的一连串动作直引得他发笑,这个中国少年仿佛不是在寝室,他是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他珍贵的演讲。“如果是你要学的话,可以。”伊万猛地从床上起来跳到地上搂住少年的腰。这个飞行员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对面学生的手举到与太阳穴同高的位置,他按着学生的腰际,稍一用力,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
王耀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抬头看向正低头俯视他的伊万,他如今被人牢牢掌握,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勉强跟着对方的步伐踏着完全陌生的舞步。少年因为训练晒得黝黑的脸几乎是在一个瞬间红起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尤其是对上伊万调笑的目光。
“我不学了!”王耀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力地挣扎着。
“在我这可没有反悔这个选项。”伊万笑的连眼睛都眯起来,越发让王耀觉得他不怀好意。“您的学习能力很强。”伊万微微颔首,把下巴垫在王耀的肩上,他的颈背弓着,王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隔着衬衫清晰地摸到了突起的肩胛骨。
同样的,也许是因为过于瘦了,伊万的手指仔细地游走过王耀纤细的肌肉线条和分明的脊椎。他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发烫,是因为过分羞涩?伊万猜度着,混乱复杂的舞步一直将少年逼到窗台。窗户开着,秋日清爽的风一下子吹醒了伊万的头脑,他们才认识不足半月,此时此刻,这样的玩笑确实是过分。伊万猛地松手,却没想到王耀的身体会顺势向后仰去,条件反射似的,他紧紧抓住少年的手,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双纯粹的学生的手,只有指尖保留着微微薄茧的手,和他们这些都完全不同。
“王耀同志,我以组织的名义正式通知你,你需要一定程度的增加饮食和锻炼,您太瘦了,这样是不能上战场的。”
王耀晃了一下,然后站定,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紧了嘴唇,手攥了又攥最终只是在手心留下了一排整齐地指甲印。
“我倒是希望真的永远不用上战场。”良久,王耀轻声嘟囔着,他转身望向窗外,看到艺术学院的姑娘们甩着长辫子从楼下跑过,那样欢快的笑声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是想也不敢想的。随后,他感觉到一个人从背后靠近,带来一阵温热潮湿的空气,他知道是伊万,也没有躲,对方也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什么都没有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无聊无趣无用之极的一个星期,每个人的时间都被迫地被学校填满。伊万一边咒骂着一边小跑向办公楼。
“又开会……”托里斯·罗利纳提斯嘟囔着手里抱着一大摞文件走在伊万旁边,秋季的风吹起他过耳的头发,就在他正要把头发掖到耳后时,伊万忽然停住了。“我们快迟到了。”
“你在急什么呢。”人群中,伊万看到了和中国学生们走在一起的王耀,他个子不高,只算是平平,身形外表甚至包括晒得黝黑的皮肤都和其他的中国学生一模一样 ,可是伊万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就这样,伊万和王耀隔着人群,准确地对视了,伊万确信王耀是看见了他的,因为远远地,王耀脸上带着微笑地朝着他点了下头。
托里斯一向不敢反驳伊万的话,于是顺着伊万的目光看去,他只看到了一群一模一样的中国学生,他们穿着相似,都是一水的棉布军装,都带着一样的帽子。他推测伊万是看到了他带的中国学生,于是他拽了拽伊万的袖子,“是那个中国学生吗?哪个是他?”
“你认不出来的,”伊万带着他一贯的微笑回答,“他们看起来都一样,不过他很特别。”
托里斯没有再追问,除了担心会议迟到,他更害怕伊万会做些什么。不过显然,托里斯的担心是多余的,伊万此时懒得管他,甚至就连说话都是不过脑子的,甚至就连这短短的平时走惯了的路都差一点拌倒在马路牙子上。于是也就是这样,伊万稀里糊涂地应下了迎新晚会让娜塔莉娅和托里斯跳舞的事。
至于娜塔莉亚大发脾气,那是后来的事了,说实在的,伊万并不在意,甚至这个娇惯坏了的小妹妹回家找到冬妮娅姐姐哭的时候,伊万也只是尴尬地笑笑,甚至觉得没什么不对。
除去这一点小小的插曲,伊万的后半个九月,虽然忙,却是愉快的,有时他会随便编个理由跟着王耀参加这些中国学生的聚会,他能拿到最新的报纸,上面总是刊登着这些学生家乡的情况,他坐在房间正中,一字一字地读着,时不时听到中国学生欢乐的交谈声。就为着每天的新闻播报,学生们是欢迎伊万的,甚至渐渐的,这个苏联人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于是也就是无意间,伊万听到了学生间这样的对话。
“王耀,你碰上了多好的一个人。”
“谁?”
“还有谁,伊万,伊万·布拉金斯基。”
王耀不作声了,房间里的小小取暖锅炉映的他脸色通红。过了一会,还是那个声音。“王耀,过年你回家吗。”
“回的,要回的,东北解放了,妹妹来信说原来那条日伪命名的路都改叫自由路了。”他急急地回答着,一抬头,对上伊万的目光,那样透亮的眼神,伊万从中读出了一句问话,如果没猜错,他在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回中国看看,回他的老战场,他赢得第一个军功章的地方看看。
于是伊万直视着火光中几乎映得透明的王耀的眼睛,给了他一个无声的却肯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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