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乌云在上方汇集，空气中弥漫着的清冽水汽，从她手背上微微拂过。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许雀抬手抹去。
原来，夏天已经来了。
要说在自家楼下看到她爸爸的话，她最多会稍微惊讶一下。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崔丽丽，那么，就完全不同了。
她没有理由来找她现任丈夫的前妻，可是更没有理由来找关系甚疏的继女。
风吹散雾蒙蒙的视野，许雀蓦地低下头，想要从她身边经过。
“雀雀。”崔丽丽已经看到她，径直朝她走来。
目的明确。
“你妈在家吗？”
她问着，许雀却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居家的那套衣服，一脸的疲惫。
依她对继母碎片式的信息拼凑，崔丽丽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比张虹有过之而不及。
许雀没在那件松散还沾着奶渍的衣服上停留太久。
她摇头。
却注意到崔丽丽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显露出失望。
她，就是来找她的。
许雀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张银行卡。除了那张银行卡与许志东有关，不会再有别的了。
不会再有别的事情会值得她“兴师动众”。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放进口袋，抵住那张卡。
低下头：“阿姨，我要去上学了，会迟到。”
崔丽丽站在她身前，双手似要拉住她的手腕，没有想要放她离开的意思。
轻飘飘却很是善解人意的：“不急，我听说你们学校的门禁时间一直到七点钟呢。”
她真的上手拉住她，“阿姨来找你，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许雀低眸瞧了眼她的手，以沉默应答。
崔丽丽窥见过她算计的一面，自然不会以为这个寡言柔弱的继女就是个软柿子。
她略顿，很是难为情：“阿姨想让你帮我给你妈妈带个口信，看能不能……借我们点钱，不多，就两万，等你爸爸资金周转过来马上就能还上。”
金钱的数字让许雀的心脏倏地刺痛。
她抬眸，崔丽丽脸上的表情格外哀愁，她叹气：
“都是阿姨的不是，没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也怕你担心。你爸爸今天出去也不是只为了琪琪，他投资的那个饭店其中一个合伙人也卷钱跑了，另一个人顿时不干，把烂摊子都扔给了他。他也是辛苦，不仅要为了琪琪的病……”
许雀只安静地听着。
崔丽丽拿不准她的反应，手心里不知何时攥了两百块钱，塞进她手里：“这件事，还要麻烦雀雀了。”
烫手山芋般，许雀急忙撒手撤开。
一下子，撞上一旁走过来的人。
“哎呦，雀雀你可小心点。”
这人扶了她一把。
她便抬头循声望去，对上楼下张阿姨关怀的目光，又后移，看到张虹的脚。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那个时候不曾有崔丽丽的存在。
张虹的目光便冷冷黏在她的身上，厌烦而无礼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来做什么？”
方才对许雀讲了一遍的话自然不能再说出口，她温温怜怜地笑了一下，“虹姐。”
话落，张虹脸上的神情顿时一暗。
她和许志东还没离婚时，去厂里找他，崔丽丽就是这么叫她。
狐媚子就是没脸没皮，还能叫得出口，也不嫌害臊。
她越是沉静，许雀明白，那她就越是生气。
张虹不屑搭理崔丽丽，站在许雀面前，问道：“怎么还不去上学？”
许雀比谁都想逃离此刻、即将而来的修罗场。
她抬腿欲走，却又被叫住。
“雀雀，你答应阿姨的事情千万别忘了。”
许雀身形一滞，随后，张虹的声音便紧跟而来：“你答应她什么事了？！”
她咬着唇看向崔丽丽，背着张虹的地方，她一脸恳求。
可是，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既然借钱的对象都已经到了面前，为何，不直接开口呢？
许雀说：“……阿姨想找你借钱。”
听得张虹一愣一愣的。
可奇了怪，许志东不来找她要钱，到让这个女人来恶心自己。
不过除此之外，她内心还有着不能表现出来的得意。
她是被借的一方，一旦借了钱，岂不是就可以狠狠把她踩在脚下。
她敛住情绪，看向崔丽丽：“你要借多少？”
崔丽丽却先看了许雀一眼。
这一眼，似冷非恶，却让许雀遍体生寒。
她后退两步要逃，不知书包上的带子正被乖宝捏在手里把玩。
她这一退，抻到了他的手腕。
乖宝当即大喊：“疼！”
崔丽丽的声音也在此刻缓缓响起：“不多，就两万。和上次志东给雀雀的钱是一样的。”
这一句落下来，宛若当头一棒，打得她头晕眼花、思绪空白。
也成功止住了张虹差点脱口而出的废话。
那些责怪她伤到了乖宝的言论，已不能够来表达她此刻的愤怒。
她死死地盯着许雀，“你拿了钱？”
已是死局，再无可破。
“嗯。”她轻轻应声，不想解释。
张虹还保留着理智，晓得是在家外，得维持贤妻良母的人设。
只伸出手指头用力戳了戳她的脑袋。
“我们家里是缺钱吗？别人给你钱你就拿！”
那不是别人，那是她爸爸！
掌心里银行卡的边缘越渐锋锐，企图划出一道血痕。
崔丽丽却显惊讶：“虹姐，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的。”
这话让张虹又是一僵。
她家中妻贤子安，有个善解人意的董事女儿，一切事情怎么可能会瞒着她？
装作知道已然来不及，张虹便顺着她的话接着说：“的确不知道，她只说她爸给了点钱，没想到金额这么大。”
又恨这钱没交到她手里，好让她过一番油水。
“那钱对雀雀很重要，虹姐你就留着吧……”
却不知触到了张虹哪根底线，她蓦地扯起许雀衣服口袋，无比暴躁：“卡呢？是不是在你身上？”
许雀慌忙摇头。
张虹却不顾她的阻拦，将手探进口袋，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张卡。
脸色顿时大变：“好啊，你现在都学会骗我了！”
她欲抽出来，却拽不动那张卡。
另半张被许雀死死地卡在掌心。
她眼泪流下来，几近哽咽：“妈，不要，不要……”不要抢走她的未来。
张虹发了疯地用力去扯，扯不动。
两厢拉扯，太狼狈。
张阿姨牵着乖宝在劝，崔丽丽也道：“算了吧虹姐，这钱本来就是该给雀雀的，我家琪琪的事也不急……”
张虹一听，抬头撞上她满脸的温柔与惊慌，心想，都是千年的妖怪装什么聊斋。
也不再装什么慈母了，也早就不是了。
松开那抢不过的卡，顿时抬手往许雀脸上打了一巴掌。
“贱骨头，一点点钱就能让你宝贝成这个样子。你没听见你阿姨说她家女儿都快没命了吗，别人的活命钱赶紧拿出来给她，万一耽误了一条命，最后落到我们头上！”
许雀顶着那沉重的眩晕感，坚定地摇头。
张虹要被她气出一口血，恨不能上腿踢她两脚。
旁边围了越多的邻居，见状，急忙拉住她劝说。
崔丽丽也在跟那些人解释：“我只是想让我家女儿好过一些，也没说什么，不知怎么就搞成了这样，都是我的不对，不应该说那些话……”
她才不想成为张虹口中的罪魁祸首。
推迟了片刻的噪音在耳边轰鸣，无力的虚浮感侵袭四肢百骸，也就疏忽了一刻，仅仅这一刻，张虹从她手中抢走那张卡。
她惊慌失措，飘摇的身体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张虹的腿。
万般祈求。
张虹不管不顾，丢给崔丽丽，鄙夷至极而又做尽高高在上的姿态：“拿着吧，不用谢，赶紧去治你女儿的病。”
这可比预期中闹得要大。
崔丽丽也不敢立刻接下，少不了要“谦让”一番：“这钱我不能接，还是雀雀的未来更为重要……”
张虹说：“她的未来算什么东西。”
这是一句在别人看来像是极为“自谦”的话，却没人知道，恰是她的心中所想。
仿佛尘埃落定，看热闹的人群仍围在身边。
他们却是一群未知前因后果的普罗大众：“还是先给你女儿治病最为要紧。”
没人在意许雀，甚至连怜悯目光都懒得抛来。
他们更加热衷于讨论张虹与那女人的关系。
她仍跪在原地，像只被抽筋拔骨的木偶，目光涣散无神。
却在某个抬眼的瞬间，看到缝隙之中、人群之外的顾行也。
那一刻，她好想去死。
他目光也同样错愕怔然，随后，凝结了刻骨寒心的冷意，扒开人群朝她走来。
许雀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前尽是人墙，她转身朝楼上跑去，跑回家中锁上门，再躲进自己的小屋。
她靠在门上重喘，短短两层，已耗尽她这辈子所有的速度和力气。
她听见屋外用力拍响房门的动静，静静地闭上眼。
没过一会儿，那声响又起，震得她再度睁开双眼。
却不是他。
“死丫头，看我一会儿进去怎么治你。”
她松口气，听见张虹在翻找钥匙，不等她找到，乖宝又闹了脾气，想要去楼下玩耍。
方才原本就是要带他去的。
门外又恢复了安静。
也不算安静，静得她能听到楼下还在的谈论。
她将手伸进口袋，什么也没有摸到。
要是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该有多好。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她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汇聚在下巴上，啪嗒啪嗒地撞碎。
她抵门而坐，轻声呜咽。
却在某一刻的寂静里，听到无法忽视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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