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也不见得含蓄,拨弄她人官袍,撩动她人身影。
秦衍隔远看着唐颂在廊下值守,她在半墙明月下踱步,一双长筒官靴来回交错,通身的花鸟毛色绮丽,对比她腰间那把横刀,它们便显得珊珊可爱了。
此时此刻,他抱胸靠在墙上,难得松弛,又懒又困,他想起在杭州街巷中她的背影,斑驳肃杀,气息强烈,他嗅不倦,所以想靠近她。
皇城钟鼓楼上要报时了,秦衍往前迈步。
“靖王殿下。”
有人打断了他。秦衍转身,温绪扛着漆黑夜幕,笑着俯身,“圣上有请。”
“何事?”
“回靖王殿下,不便在此详谈。”
寅时整,厚重的钟声响起,唐颂向衙署一侧的街巷看去,墙边清冷,她的视线落了空。连日养成的习惯突然中断,会使人错愕。
秦衍回京后,总是来等她夜间散值,她不让,他坚持。有时他穿着闲厩使的官服,有时他穿着亲王袍服,她捉摸不透他穿衣的规律,总之,在她脚伤还未痊愈时,她趴在他的肩头,脸上会印满飞马和云龙亲吻的痕迹。
“秦戎钺。”她用目光将他的棱角描画,将他的名姓脱口而出。
他总是简短地嗯一声作为回应,紧跟着就要问她想吃什么宵夜。
“靖王殿下秀色可餐,饱了。”
今日,他却不在。
唐颂望穿焦糊的一团夜,遇上另外一双眸。
“唐司长。”
“温大监。”
温绪走近她,眼中的笑意很深,但在唐颂看来,他冷静又冷漠。
“何事?”
“回唐司长,圣上有令。”
秦衍拎袍穿过一条接一条的甬道,他走得并不匆忙,但关炎培身上挎刀,携带多余的重量没跟多久,步态就乏了。
转过鸫鵍门,秦衍驻足,关炎培跟着停步。从对面甬道内,涌来几盏灯火,火光如流漫过两人的靴头。
一位宫妇带着几名宫娥迎面向他们走来,到了近处一齐蹲身行礼,“奴婢见过靖王殿下。”
秦衍略微颔首,“免礼。”
面前这位宫妇是秦哲的生母孟太妃。孟纤闻笑着起身抬眼:“殿下入宫是来见圣上的么?”
秦衍道是,“圣上有令。”
风移影动,罗袂无声晃荡。关炎培视向孟纤闻裙襕下的一双重台履,听她一声笑:“如此,奴婢便不打扰圣上与殿下议事了。”
据说孟纤闻诞下秦哲时正值年华十五,如今年岁尚不逾四十。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年轻,关炎培抬头,看到同样一张年轻妩媚的容颜。
来自南诏国的太妃娘娘夜间仍要盛装出行,她被月光灯气围拢着,高髻上的两列宝珠灿若繁星,腰间的帛鱼在风中游动起来。黄炎培垂头,今日的宫巷有些狭窄,他的余光避了避,孟纤闻的裙摆仍撞进了他的眼角。
秦衍开始迈步往前走,他忙跟着抬脚。孟纤闻再开口,叫停了他们,“殿下,刚做好的吃食,尝尝罢。”
秦衍偏脸看向身侧,看向她手中的食盒,“这是娘娘做给圣上吃的。”
“圣上这不是吃不着了么?”孟纤闻一边笑,一边打开食盒,“殿下吃些,免得浪费。”
她抬眼时,秦衍已经视着她了。她掀起一手雾气翻涌,他伸手撕开屏障,“娘娘客气,既这么,本王就尝尝。”
措辞虽平常,但能瞧出他眼中的讥谑。孟纤闻面对过无数次这种神色,由此变得不甚在意,她看到的是秦衍的一种迁就。
两人之间的水雾消散,氛围裸露。秦衍的目光一直没有垂落,久站他的视野中,孟纤闻呼吸收紧,笑意微冷,“殿下觉得如何?”
秦衍嚼着一口玉露团说道:“极佳。”
“奴婢原本不会做,当初还是跟着沐娘娘学的,宫里的姐妹只有她会做。”
“有印象。沐抑愁获罪前,娘娘时常来漪澜宫。”
“原来殿下有印象……”
“扯远了,”秦衍打断她的叙旧,“夜深了,娘娘早些回宫休息。”
“是,政务要紧。”孟纤闻往一旁避让,“殿下慢走。余下这些,殿下再……”
关炎培正要替秦衍谢绝,听见一声吩咐:“收着。”
宫巷尽头的人影不见了,再次恢复寂静。孟纤闻抬头望出一片琉璃,望见皓色千里澄辉。沐抑愁生前也是这般莹莹无尘的模样。
顺永三十八年,八月初八。宫正司从漪澜宫的花缸里挖出了扎满符咒的桐木偶人,一位宫正、两位司正掀翻了沐抑愁手中的盘子,一颗颗玉露团从高阶上滚下,惊惶逃窜。
“纤闻……”
“娘娘……”
她被人粗暴推搡着,被迫迈过门槛,与她对视一瞬。她反应过来,慌忙退步,她是罪人了,她不能与她有牵连。
沐抑愁善舞,踉跄着前往死路,背影也翩跹。她到死都那么美,美得苍天都要为她恸哭一场。
她立在伞下听着惊雷叹息,看着她的魂魄熄灭,定格在一扇窗内。
沐抑愁短命,但她有个好儿子,她的儿子愿意同她亲近,也能跟她亲近。而孟纤闻的儿子只能亲近杨皇后,认杨皇后为母。
她望着远处,望着秦衍在暴雨中跪下,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皇子失了意气,绝望低头。她眼中泛潮,为沐承旨,也为孟赞德。莫名的,她又想发笑,她真的冷笑了一声,引得泪水跌下来。那些令她羡慕过的,嫉妒过的事物终于消亡了,她不再是后宫最可怜的人。
“娘娘,”身边的宫娥唤醒她,“您想什么呢?好一会儿了。”
孟纤闻提唇,“一年无似此佳时。”
秦衍登上鹤羽殿的高阶,遇上面色潮红,衣衫凌乱的秋燕解,她匆匆行礼,“奴婢见过靖王殿下。”
“贵妃娘娘金安。”
问候他的不是靖王,是靖王府长史关炎培,秋燕解回眸去看,秦衍已经跨入殿中了。
太监宫女们正在为秦哲扎束衣衫,他张臂转过身,“四哥来了?”
看到秦衍把一叠食盒放在御案上,他又问:“怎么还带吃的?”
秦衍略一行礼,坐下身说:“来时路上恰好碰见太妃娘娘,娘娘挂念陛下,臣代为转交。”
秦哲走进御案,掀开食盒看到一盘不对称的局面,他微微皱眉。
秦衍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呷了一口道:“臣那会儿饿了,娘娘让尝,臣就尝了一枚,味道极佳。”
秦哲盖上食盒笑道:“我说呢,四哥不该这么慢的。”
秦衍挑眉,“走快了,也得等,今儿晚上这回算太妃娘娘救臣的。”
秦哲听得朗声笑起来,秦衍含着杯口默笑,两人真像是能聊得来玩笑话的无间手足。
可惜了,秦哲看向低处,他是靖王。
“陛下传臣来,何事?”秦衍从低处抬眉看向他,在他酝酿话语时径直发问。
秦哲坐下身,视线下降,“四哥也知,洛城补偿的那一百万石赋税还是填不平各处的缺口,该喂饱谁,该饿着谁,朝中得有个衡量。”
秦衍含着一口茶,没下咽的意思,迟迟开不了口。秦哲见他装傻充愣,又道:“人跟牲畜,得先喂饱人的肚子。牲畜,跟人一样,也分亲疏。”
秦衍咽下一口茶,又抿了一口,仍是不言。即使他开口,无非就是一句“臣听不明白”。
秦哲齿牙磋磨,慢慢斟酌。他能想象得出秦衍说这类话时敷衍的神色和语气。“南衙十六卫的军饷和马料,眼下朝廷供不起,得等秋税收上来以后再说,暂时由他们自个儿想办法。”他把话言明。
秦衍咽下茶,放下杯,“十六卫春夏这批马,八牧田是给不了了。”
朝廷要断南衙十六卫的军饷和马料,十六卫便养不了多余的马,秦衍主管的八牧田就无须为十六卫补给新的马匹。秦哲要利用他来进一步掣肘南衙十六卫,也就是燕王。
秦哲笑道:“是这意思。”
“禁军十卫怎么说?”
“照给。”
“亲疏有别。”秦衍笑道:“原来是同三哥亲,同二哥不亲。”
“错了,”秦哲笑得亲热,“单请四哥一人喝茶,朕同四哥最亲近。”
周围的太监又走近添茶,秦衍指尖罩住了杯口说不必,“南衙一万两千八有余的人马,断了口粮不是小事,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门下省复核是道坎儿,别给封驳了。”
是问夏税一案如何判。
秦哲哼笑一声,给秦衍答案:“这案子朕刚判,三刻钟之前的事儿,诛九族,四哥放心,门下省无人,它封驳不了。”
杯中茶沏满了,秦哲端起来,缓慢吹散水雾,他没有探究秦衍的神色,秦衍的面色不会因为一个“诛九族”的消息波动一分。
“看来南衙的马,八牧田确实给不了了。”
“有劳四哥。”秦哲慢条斯理抿了口热茶,然后微微抬眼看向对首笑道:“对了,花鸟司监刑。朕,得用近人么。也是三刻钟以前的事儿,四哥,见到温绪了吧。”
他字句之间刻意停顿,拖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他终于在秦衍脸上见到了不寻常的神色。
靖王的眸一阵紧缩,灯火在他眼中瞬间燃成了灰烬。
秦哲如今是万尊之躯,但他一直保持着亲手灭灯的习惯,对了,就是那一瞬陷入黑暗的感觉,使人惶恐,也引人入胜。
他看着他,从心底痛快呼出一口气。
靖王的软肋,似乎不堪一折啊,稍加施力,他就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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