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初,大秦各州各道将本地各类赋税送往长安,经过比部勾检。五月下旬,天下计账在户部形成,核算出大秦当年全部收入。在此基础上,诸司各道需要在八月初将次年所需的预算造账,报与户部度支作为度支支配的依据,称作八月都账。
户部核查诸司各道次年所需的粮食物料账目后,经由门下省,政事堂审议,最终送达皇帝画闻。画闻通过后,各处所需的物资即刻开启调转。
河州、甘州的粮需计账在七月底已传送京中,现在是九月,河陇诸州的粮草还未得到京中的调配补充。
自从河州一役后,近三年,京中对河陇的粮草补调态度一直很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拖延,唐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她要借助圣旨传召前来长安一探究竟。
听她提八月都账,狄述说:“快了快了,兵部最近也急等军饷,我就在忙这个。政事堂刚刚审议通过,就差太子殿下画闻了,河陇的军饷马上就能出仓。”
三年前刑部尚书杨书乘因破获上官瑾贪墨军粮一案名声大噪,被顺永帝点了“中书门下省平章事”之职,位同宰相,身兼中书令和刑部尚书,主领政事堂。
而顺永帝因备受肺病困扰,精神难支,把一国之权柄交给了太子,由太子兼国,处理政务。
按照京城目前的局势判断,河陇军粮难要,跟宰相杨书乘和太子秦舒舅甥两人脱不了关系。
那么,他们二人是专门针对河陇如此,还是大秦整个边境?
唐颂一时推测不到明晰的答案,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多谢狄大人,还有一事卑职想要请教,十二月兵部官员栓选,凭卑职的资历,能否参加?”
狄述道:“按照大秦门荫入仕的选拔规矩,凡有封爵者,皆可入卫。你有安边候府的荫资,若想谋求武职,可直接入南衙十六卫当差。”
唐颂道:“卑职虽可承荫资,但还是想通过自己考取官职,请大人指点。”
听她言辞神色不卑不亢,狄述有些刮目相看,也不急了,慢下语调说,“正常来说,文武官员入仕在职满一年后方可参与栓选,既然你不肯借助荫资,便把荫资折算进入仕年份里吧,兵部可以破例让你参与今年的武职栓选。”
唐颂拱手长揖致谢,“多谢狄大人。”
狄述摆摆手,快步往外赶,撂下一句:“就这么吧。”
出了吏部,林策借了唐颂的户籍去为她办理进出长安、皇城以及大明宫的门籍,宋白群则携了她一路向西往皇城顺义门的方向走,那里是左右金吾卫的衙署所在。
“左右街使掌长安城宵禁和夜间巡查,两头顶着星星过日子,活儿多,累人。”宋白群道:“以唐烽帅的资历,实在是辱没了。”
“眼下我寸功未建,”唐颂笑道:“何谈资历二字,多谢宋将军高眼看我。”皇恩,父兄的声望归根结底都是他人威势,不可过分依靠,想要在长安走得稳还得靠自己。
“客气客气,烽帅自谦了。”宋白群暗想,没有持宠而骄,长安城内难得见这样清醒的人。
经过箭亭时,不远处一人驾马驰来,下马碑处下了马迎面向他们走来。宋白群揖手见礼,“卑职见过世子殿下。”唐颂随他一同行礼。
熟人相见,礼节来往不会太过花哨,逢面三两寒暄,一个点头示意即可。遇到生人,独孤上野停下步子,饶有兴致地看向唐颂问:“这位是?金吾卫来新人了?”
唐颂自报家门:“回世子殿下,安边侯府唐颂。”
“原来是唐家人,幸会。”独孤上野又调眼看向宋白群,“有事先走,你好生照应。”
待他走远,两人继续前行。唐颂问道:“我记得世子殿下是上官瑾军粮一案案发前河陇诸道的军粮转运使?”
提到上官瑾一案,宋白群一边回忆,一边笑,“你今后可千万别在世子爷面前提这案子,也别提河陇军粮转运使的名头。”
“为何?”唐颂疑惑。
宋白群解释,“一来是因为上官瑾一案,河州一役后,出于安全考虑,世子爷河陇转运使这职衔被圣上给摘了,彻底断了世子爷前往河西观光游乐的念想。二来是因为世子爷同上官姑娘的关系非同寻常。”
“上官姑娘?”唐颂问道:“上官府的遗孤上官苍苍?”
“是,”宋白群道,“原本是要发配岭南的,被世子爷给保了下来,没了掖庭,黥刑都改了章程。”
听他口吻暧昧,唐颂一时沉默。宋白群笑了一声说:“唐烽帅的反应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因为上官瑾,军粮北调受到严重拖延,间接赔上父兄两条人命,洛城王世子如此袒护一个罪臣之女,她应该恼怒甚至愤恨,至少不该平静如水。
唐颂挑唇一笑:“上官府罪不可赦,但吐蕃才是我们唐家真正的仇敌,况且上官苍苍不是上官瑾,不必混为一谈。”
宋白群赞叹道:“唐烽帅心胸宽广啊。”
唐颂笑着客套:“宋将军谬赞。”
来到金吾卫衙内,宋白群叫来本卫翊府中郎将陈宵意,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以后道:“左街使有个出缺,这不,我给你找了个人。”
陈宵意问道:“烽帅是否擅长骑射?”
唐颂肯定答是,陈宵意笑了,“那刚好,金光门左街使缺个彍骑。烽帅打算何时入职?”
唐颂看了眼窗外的天,“就今晚吧。”
职位安排妥善,宋白群道:“还有一事,唐烽帅的住宿问题,咱们卫要负责解决,跟一群糙爷们儿混住一起不成体统,还需另寻住宅。”
长安的各个城门坊角设有武侯铺,由金吾卫的卫士、彍骑宿卫值守,铺中有供人休憩的屋舍,但人员混杂并不适合唐颂长期居住,况且她不会一直从事街使一职。
唐颂自己提出了解决办法,“将军和郎将在长安结识的人中是否有可靠的牙郎?我可以通过牙郎寻个住处。”
“还真有,”陈宵意道:“我认识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有几分人脉,宅子买卖租赁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靠谱不?”宋白群问:“别给人套进去了,你跟他做过什么买卖?这么着急给人家立口碑。”
“就上个月我奶奶大寿,”陈宵意声称,“老太太稀罕伽毗国的郁金香,京里的香死贵,我就找那小牙郎淘,一样的东西,价钱公道多了。”
宋白群说行,“趁现在不忙,你去找他。”
陈宵意驾马出行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带了来,小牙郎说是叫鸣蜩,手脚细长,态度殷勤,以他的身份不能随意入宫,就立在顺义门外恭恭敬敬作个揖问:“烽帅想要什么样的宅子?租还是买?”
“租住。”唐颂道:“不需要太大,够我一个人住就行,月租不超三百文。”
宋白群帮她补充,“最好离皇城近一些,方便当差上下值。”
鸣蜩挠了挠后脑勺,面色为难的说:“三百文的宅子海了去,三百文还要靠近皇城的宅子恐怕是有些难找,现今京城住宅的行情,将军、郎将您二位知道,太平坊一单门独户的宅子每月不下六百文租……”
陈宵意打断他道:“就说你能找来不?不行我找其他人。”
到手的生意不能飞,让走一桩丢得是以后的千百桩。鸣蜩当即改口说能,“给小的一天时间。”
宋白群道:“明天早上到金光门,认准唐烽帅回话,她今后在那里当差,不准耍滑头,必须觅个好宅子。”
鸣蜩看向唐颂暗忖,这等不上胭脂水粉就已极其出挑扎眼的样貌,一面就能让人过目不忘,不可能认不准。他笑道:“诸位大人放心,小的说什么也不敢砸了自家招牌。”
等他告退,左右监门卫将军林策来到顺义门上道:“唐烽帅的门籍已经报备刑部,今后出入宫门出示鞶囊即可。”
唐颂向他道谢,宋白群/交待陈宵意道:“到礼部领了官服,就带唐烽帅到金光门上签到,从明天开始画卯。”
*** ***
掖庭。
天地圈禁在掖庭的宫墙下显得无比局促。洛城世子府司马韩映留在门外静候,独孤上野行至一处院落前驻足。
院中陈列着竹木搭制的衣架,上面的花样锦绣有的结满水渍,有的清爽干透,有一人在其中来往穿梭,身影斑驳。她的颜面被布匹遮掩,只露出了被泥尘沾染的裙边和鞋缘。
他颙望良久,终于等到她露面,因为错愕而绷紧的锁骨,而微张的唇口,然后是松弛下来的笑靥,她身上每个角落里的变化转折,就那样一笔一划轻轻的,缓慢的拓印在他眼中。
她站在原地蹲身行礼,道一声“殿下”,不迎也不拒,每次都是等他迈步,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一口破旧的水缸里注满清水,里面游着她养的一条金鱼,几丛水草。独孤上野俯瞰水面,在天底遇到一双低垂的眸,云丝沿着她的眉梢蜿蜒绵亘。
“今天学了什么?”他问:“演给我看。”
她点头,站在四方苍穹下舒展腰身,日光下澈,在她眉骨鼻梁间镀出光彩。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
他看着她起舞歌唱,这是云韵府的一首名曲,名为《相思令》,别名《长相思》。他在宫宴的场合多次见到这支曲目,伶人们袖长四尺,裙袂拖地,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诉说原词中的相思之意。
宫人服裳要比伶人的稍短一些,她举手整花钿,翻身舞延绵,轻巧如燕又似他眉前一片云。
掖庭的天地在眼中渐渐变得宽广,独孤上野看出墙外,想起洛城四月盛放的牡丹,想起泱泱落水,奔涌向东。
“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最后她定格眉眼,向他望过来,廊庑下挤满掖庭其他看热闹的伶人,她们看到洛城王世子慵懒靠坐在水缸前,眼底起了乱影。
云韵府十五岁选拔伶人,培养她们歌舞乐器,绳、竿、球、马等杂技,技艺突出者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专为皇室宫廷大宴所用。
因罪籍没的掖庭罪犯家眷也在云韶府和宜春院的选用之列,但因上官苍苍身上的黥刑之印有碍观瞻,出席不了大宴。所以她每次施展技艺,都只为世子一人。
三年内,记不清多少次,他成了掖庭的常客。
世子爷眼中常驻京门风月,看人时眼眸含情,但他只看一人,“捞了这鱼,”他屈指,敲了敲缸沿说:“回我王府里养。”
四下鸦默雀静,上官苍苍讶然抬眸,她听懂了他的暗示,他要带她走。
她沉默后摇头,在他眼底搅乱自己的影,“奴婢在这里很好。”
她竟然拒绝。
他压低视线看向她耳颈,雪地中洒了一方墨色,“独孤上野”四字万般瞩目。
他起身走近她耳边,嗤笑一声颔首:“随你,但是要记住,上官苍苍是我独孤上野的人。”
世子爷要宣誓主权,院中花草,廊下耳目听得一清二楚。
苍苍被他声息压低眼睫,蹲身道:“奴婢谨记。”
人走了,金鱼追逐,撞上缸壁痛得蜷尾,水面上翻搅出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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