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来到麟德宫探问,皇帝隔着幔帐道:“你的婚事按期举行,不然守孝又要等上三年,白白耽搁了。最近朕听说你没有再到往过平康坊,这很好,朕很欣慰。”
恭王含泪而应,“这两日儿臣来为父皇侍疾。”
“不了,去忙你自己的事。”皇帝拍了拍塌边昌睦公主的手说:“有你妹妹在就好。”
恭王离开后,皇帝回绝了燕王、齐王、靖王的探视,接着皇后前来觐见,皇帝服下汤药后说:“朕跟皇后有话要说,昌睦,你先去吧。”
咨阅红着眼,放下药碗离开。皇后入殿时,皇帝正倚靠在南窗前的坐塌上,她欲要行礼,被皇帝抬手免了,指指对首的位置道:“坐吧。”
见她提着手绢拭泪,皇帝道:“这些年朕一直后悔一件事情,那便是未能给裎佑择选一位博学能干的老师,少师、少傅、少保太子三师都未能承担起教导他的责任,裎佑他秉性并不坏,朕很自责。”
“陛下千万莫要这样说,”皇后道:“裎佑他自身也有责任,臣妾……杨家的过失尤甚。”
皇帝听着窗外雨水潺潺,追忆起了往事,叹道:“朕能有今日,杨家是功臣之一,朕痛恨杨书乘,但杨家以前的功劳朕不会忘,朕很感激杨家,感激你。”
皇帝因何感激?
皇帝龙兴前就藩岭南道,杨家是江南东道漳州的富户,不是勋贵世族,更不是手握兵卒的节度使、都督或者经略使,仅是个靠经商起家的富户,以当下的世风评定,杨家跟那些门户相比就是个贩夫驺卒。
秦重渊当初是位没几个人看好的亲王,他娶不到世家的名望,娶不到兵权,所以皇帝另辟蹊径选择了杨家。富甲一方的杨家也许没有尊贵华丽的爵衔,但拥有雄厚的家资,有钱便可以疏通人脉,招兵买马。
皇后垂首,听皇帝继续说:“杨书乘能够出仕,是因杨家有翊戴之功,翊戴功臣有几,朕唯一敢用的就是杨家,朕以为杨家与世家、军将会有所不同,结果却没什么不同。杨书乘一样重利贪权,把朝堂当做了商市,把百姓赋税,钩盾局的炭当做了杨家的钱物,朕忍心处置他,却不忍心处置裎佑和皇后。培芝,朕还记得杨家和你当初对我的情分,朕寡情薄意不假,但朕自认为对待杨家是个重义之人。”
这便是军粮案重查后,皇帝明知她知情,却没有追责她的原因。
皇后泪如雨下,抽噎不止。皇帝叹了口气道,“等皇长孙降生,你替朕照顾好他,朕与这个孩子终究是没有缘法,朕就不赐名了,让慎王为他取吧。”
皇后问道:“陛下,慎王他……”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告退,“当日,舍人院会承旨宣他回宫。”
皇后离开麟德宫,前来觐见的是伊阙公主,皇帝同样赐她的座,秦思赋接了黄阁递来的茶,垂着眼慢品,她像坐在一封画卷里,殿外的风雨与她身处的风雨不在一方天地里。
那双娇慵的眉眼面对药石无效的天颜,一如既往的冷淡。皇帝端了下杯盅又放下,茶水冒着热气证明御座上的君王还活着,实则他一口也再难咽下,“晚照本来这两日要走的,这下走不得了。”
秦思赋抬眼,从画中走出,眼底映出窗外的湿润。皇帝在这一刻品出了她眼底的一丝孤独,“哥哥走后,这辈人里,就只剩下晚照一个人了。”他看出窗外慨叹。
皇权厮杀存活下来的两人,即使如此,兄妹之间几乎没有过惺惺相惜的时候,猜忌、谋算贯穿彼此半生。
秦思赋望着他默默点头,一行泪落入杯中,浇灭了杯口蒸腾的茶汽。“从前朕从未考虑过你的处境,”皇帝说:“直到昌睦长大,朕才有所体会。晚照,哥哥走后,请你替我照顾好昌睦。”
秦思赋握紧杯盅,食指沿着杯口来回缓慢的滑,“需要带她回洛城么?”
余光里她的指尖踌躇,似在揣摩茶水的温度,皇帝从窗边收回视线看向她,她放下杯盅静视他。
两人眼中下着同一场雨。
“不必。”
九月初一,酉时。
皇帝又咳了一次血后,陷入昏迷。奉医局众医佐对龙体进行诊断后,姚松仁交待黄阁说:“陛下胃脉中断,眼下仅仅是靠汤药延续神脉,大监……也就这几个时辰了……”
黄阁拎起袖,抹了把泪说:“我去通告皇后娘娘和诸位亲王。”
酉时一刻,司天台大监罗应知带着天文博士、历博士等一众属下前来麟德宫偏殿面见皇后。
“回娘娘,”罗应知面色凝重的禀道:“臣昨日夜观天象,月运行至接近井宿之处,此象意“君有危患事”,今晨日升前,月近火星,此乃“有丧”之象。请娘娘裁断!”
皇后抚稳桌角说:“天象通过舍人院下发吧,让各司各部提前做好准备。”
舍人院下发司天台所占天象后,皇后再看窗外的雨,越下越急,门帘缝隙里的人影来往匆匆,杂乱的脚步踩得她心里惊慌不已。
温绪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躬身说:“回娘娘,礼部、奉冕局、将作监、宗正寺等衙署已经将凶礼之事安排妥当了。”
皇后神魂不安的说好,温绪抬头看她一眼,走近一步压低声说:“慎王和恭王,娘娘要做好两手的准备,保证万无一失。”
皇后唇无血色,怔愣着点头。
温绪离开后不久,以梅妃梅映雪和德妃袁灼蕖为首的后宫嫔妃们入殿和她一起等候。山陵将崩,她们在等候自己后宫一段岁月的终结,以及顺永帝最终的遗言。
酉时三刻,兵部。
兵部尚书乔盛叫来一个下属,快速吩咐说:“去请南衙十六卫上将军。”
片刻后,南衙十六卫八位上将军和兵部官员们齐聚,乔盛道:“天子危,四方人心必蠢蠢而动,大明宫、皇城和长安城的戍卫不能出现任何疏失,即刻起开始封城,若非执持圣召,乱闯乱入者一律擒杀。”
八位上将军已经穿戴好了甲胄,齐声应是。乔盛部署好长安城内各处兵防后,赶往政事堂。
政事堂设立在中书省,乔盛进入堂中,看到中书令兼集贤殿学士段浔,门下侍中兼尚书左仆射贾旭恒,大理寺卿燕序齐,中书舍人杜郁茂,御史大夫池浚,和其它五部尚书已经在了。
“抱歉诸位,”乔盛揖手说:“我来迟了。”
众人向他回礼都道无妨,当下兵部布防紧要,礼节无关大局。堂中桌案上摆着成堆的奏折,礼部尚书洪兴向桌上看了一眼道:“这是近两日各省各部呈递给政事堂的奏折,全部都与立储相关。”
“銮舆危笃,立储已是势所必然。”工部尚书曹闵直叹道。
礼部尚书洪兴也道:“如此方可稳时局,弭患于无形。”
所谓的“患”,指的便是诸王夺嫡之患。
段浔看向杜郁茂道:“原荣,待圣上清醒后,提及立储之事吧。”
杜郁茂承接一众中枢大臣的殷切注视,抱起奏折出了殿,雨水灌进檐下,染湿了最上面一层奏折的封皮,齐甫陵忙撑伞帮他挡住了风雨。
酉时三刻,恭王府。
恭王妃已被迎娶入府,青庐内恭王与恭王妃合卺交拜,礼成后殿中只剩下一双新人和簌簌雨声。
恭王用喜秤挑开恭王妃的盖头,看到的是一张潸然泪下的脸。恭王魂不守舍,忽而一声冷笑:“哭什么?马上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他刚刚放下喜秤,长史鲁康来回话说:“殿下!麟德宫传召!”
恭王闻言忙往外走,被鲁康拦下了,“殿下!换身衣袍!”经他提示恭王才反应过来,忙脱了大红婚服穿上亲王袍服,直往大明宫而去。
皇陵,福隆寺。
慎王府长史迈入殿中禀告道:“殿下!圣上危在旦夕!舍人院传召,命殿下奉旨回宫!”
慎王走出殿外远眺天际,阴雨连绵下的秋日是没有黄昏的,“可携带兵马?”
“回殿下,”长史道:“圣旨中没有相关言说。”
慎王听后命道:“去通传王妃、虞良娣和十率府,准备回长安。”
长史去后,左谕德叶赫走近他躬身道,“此行关乎龙裔之前程,殿下一定要谨慎行事,伺机而动。”
慎王颔首,“虞万顷那面……”
叶赫道:“都交托好了。”
秦衍驾马驰入丹凤门,下马后经过含元殿,向麟德宫望去,宫殿左右两厢北衙十卫禁军头戴兜鍪,身披乌锤甲,像一脉气势凛然的山峦。
雨水浇在那片高台深池里,人心就在其中漂浮不定。
除了北衙禁军,丹墀两侧花鸟使傲然屹立,秦衍一眼看到了她的身影。他擎着伞拾级而上,在她身侧驻足,把伞举过了她的头顶,在乱中为她取了一方静。
两人在高阶上,在伞下对视。
她的乌纱幞头被洗得发白,长长的帽翅紧贴着她的脊背,雨水沿着翅尖滴落下来。
“冷么?”他的呼吸吹动了她的眼睫。
上次他在丹墀上为她遮阳,是问她“热么”。
唐颂今日遇到的都是匆忙惊惶的面孔,只有他眼里有神有光,在灰暗阴冷的乱影中给她染上了颜色。
“方才有些冷,现在不冷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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