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左犄右角

平康二年,冬月初十。

甘州,亥正。

一众官员和武将围坐在桌边静候,他们时不时瞥向门窗外,近日丰州、云中两地捷报频传,夜里会有来人,会向他们印证事实,披露更多的细节。

大约半刻钟后,远处隐约传来了哨兵下令开放城门的声音,众人一同起身迎接,须臾之间夜色中走出几人,走进门里来。

他们的银铠上凝结着一层霜雪,遇到室内炭火的烘烤逐渐融化,冰寒与暖热相安无事,矛盾滋生的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唐颂视着他们之中的一人,他带着三位将领入座,逡巡扫视一周后看向了她,她同他相视。

她在这时听到了自己心潮迭起时的密集声响,他的目光带有温度,将一层暖热覆在了她的脸上,甚至烫到了她的耳根,然后他找到了她的破绽,目光下移,视向她的颈间。

唐颂屏息,有些仓促的将视线错开,与此同时,秦咨阅已经开口在同朔方节度使、灵武将军郑彦,丰州都督朱北川和云中都督邓愈寒暄来往了。

“诸位将军冒死涉险,北度阴山,连拔突厥外围防线上的五座堡寨,立下汗马之功,朝中日后必有奖擢,我请酒一杯,在此答谢。”

她说着起身,拎起酒枪中烫热的酒为以秦衍为首的四位将领倒酒,郑彦、朱北川和邓愈忙从座中起身,端杯接酒。

“请。”咨阅逐一给他们倒酒后,放下酒枪,抬起自己的酒杯。

三人互视一眼,没有立马回应,而是看向了尚在稳坐的秦衍,昌睦公主的措辞颇有意味,而且相当露骨,他们是手握兵权的节度使、都督,将来有权奖擢他们的人会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昌睦公主当众向他们宣告,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种试探,就看他们能否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份宠奖了。

室内的气氛因为他们的片刻沉默而变得有些微妙。咨阅恍若不察,将酒杯举至秦衍面前笑道:“四哥,请。”

秦衍起身,顺带端起了酒杯,颔首说:“克复甘州和居延海道,截杀敌军三万人马,缴获粮草五万石,军械无数,妹妹也有劳了。”

三位将领见状,不再有疑,跟随秦衍举杯,咨阅与四人相对,双方终于喝下了同一杯酒,而后她在上首落杯,再次邀请他们落座。

咨阅的目光落在了桌面上,取原木打磨的桌面上到处是粗糙复杂的纹路,她抬起一手搁在上面,指尖抚摸着一处不平的纹理,笑道:“目下甘州与朔方、云中已形成左犄右角夹攻之势,下一步军略如何布置,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集思广益。”

昌睦公主轻缓的腔调并没有与当下的格局不相融,相反她的举手投足间透着云淡风轻的从容与镇定,那是一种耐人揣摩的统摄力。

他们可以从她身上看到一幅即将成型的画面,无人知道她杯中酒水刻度的深浅,但无人不想去探究那盏容器中的酒还余下几分。

准确来说,他们从她身上依稀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她的父亲,顺永帝。

这场会晤决定了大秦战局未来的走向,也是昌睦公主出现在更多边境将领们视野中的一次机会,关于某件不可明说的事情,她需要说服他们,使他们接受她,如果目的达成,这些将领日后即便成为不了为她发声的喉舌,至少他们会约束自己纷杂的口舌,保持沉默,而沉默会压制喧哗骚动,成为一种变相的支持。

边境的将领擅长直面刀刃,同时对委婉收敛的锋芒也觉察无碍,他们自是领会到了昌睦公主字眼中的深意。

朔方节度使、灵武将军郑彦当先开口道:“据丰州和云中两地的探子探得,突厥一方在居延海道开辟的粮道被截断后,赤乡小可汗撤兵回到了突厥西部的部落开启防守,在我们拔下他们五座堡寨后,塔利大可汗便从肃州撤离,回到了突厥东部,他的牙帐所在之地开启防守。”

咨阅听后颔首:“这就对上了,据甘州派出的探子探得,塔利跟赤乡确实受局势牵制,先后离开了河西,目前突厥一方在肃州领兵的将领只余下了一人,塔利的养子:突利小可汗。”

过渡融洽,来往无嫌,话题就这样开启。郑彦视线从昌睦公主一处移开,扫视与他同行的朱北川、邓愈两人,三人互视后若有所思。

顺永帝逝去多时,平康帝萎靡不振,大秦王朝必将迭代,所有人需要遗忘过去,重新作出选择。

身为王室最年轻的尊爵,面前这位公主也许就是那个龙胤,立朝者的不二之选。

她又道:“接下来如何?”

秦衍端杯抿了口酒,淡声道:“这一次突破了突厥防御工事的第一道防线,下一次发兵便是第二道,再然后,我们打算与伐州、武州等东北边境各州连营,合围突厥牙帐。”

咨阅看向了身侧,唐颂同她对视一眼也开口道:“既然突厥在河西只余下了一员将领,那么克复肃州便是跷足可待,再然后,是打通河西诸道,突厥占据河西后,盗用了河西各州的烽堠预警系统,我不想再看到大秦烽堠上燃起突厥一方的烽火,鉴于此,他们很有可能也盗用了大秦的驿传制度,这件事我等近日正在查证。”

克复甘州那夜,河西上方烽烟滚滚的景象在唐颂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曾是河西驻守烽堠的烽帅,被突厥兵马利用烽堠预警一事是耻辱,她无法容忍。

所以,她要打穿河西。

朔方、云中新来的三位将领同时看向她,在他们的视野内,这是今夜继昌睦公主后,又一位不掩锋芒的女郎。

云中都督邓愈视着她平静的面目,笑问:“我听说,目下唐将军领河州道行军元帅一职?”

“是。”唐颂颔首致意,平静的说。

邓愈听取回答,笑着同郑彦和朱北川交换了对其赞赏的眼神,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萧羽在此时开口道:“近期作战,我方利用火药抢占了不少战机,火药的制作方法在大秦经略西域时,已经通过河西传入外域,我们必须消除突厥从任何一处获取火药原料以及制作方法的可能。”

萧岚绘赞同道:“吐蕃比赞王薨死后,短期内突厥与吐蕃再无连好的可能,但我们不能排除突厥拉拢外域各国,一同对抗大秦的可能。”

咨阅听后颔首:“所以,我们不能仅把视野局限于河西,有可能的话,大秦一方也要同外域各国结援,抬高自身的声量,打压突厥的势焰。”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唐颂又道:“如此,话又说回到了原处。”她说着起身,目光下视,看向沙盘中,看向肃州、瓜州所在的位置,“我们必须尽快收复肃、瓜二州,将玉门关夺回,再次收归辖下。”

“不错。”萧岚绘附和道:“大秦通西域,有五条路径,诸道均始于玉门关,只要我们从玉门关发兵,打通其中的一道,打通其余平行的四道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众人合议至此,将当下的局势分析得越来越明朗,不过这些都是纸上谈兵,是万里尺幅的缩影,真当投身于战局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咨阅看向秦衍道:“那便如此,目下甘州和朔方、云中双方分头并进,我会指任专员,于两地之间来往,互通军情,以便及时调整军略。”

秦衍回应后,梅向荣看向对首三员老将,笑道:“我梅某人日盼诸位再传捷音了!”

郑彦、朱北川和邓愈大笑道:“共勉!共勉!”

咨阅再次举杯,笑道:“我敬在座各位一杯。”

堪会告一段落,萧羽追着朱北川的背影出了兵驿,问起谭翔的近况。“谭雁举一切都好。”朱北川笑道:“若不是他还得在阴山北面驻防,原本是要带他来甘州的。”

故旧不得重逢,萧羽颇为遗憾,朱北川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待天下大定时,小国公还会再跟他相见的。”

萧羽听到对方的称呼,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国公府,回忆起过往了,他只想忘记过往的伤痛,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身份。

*** ***

人们走后,室内安静下来,她低垂眼眸问道:“秦戎钺,是哪处的五座堡寨?”

秦衍的手指垂向沙盘内,越过阴山向她一一指明位置,唐颂轻轻点头,“你做到了。”

长久的沉默中,她始终没有抬头,似乎在等待他先开口。

“颂颂,我天亮就得走。”

“嗯。”

她闻声抬眸,与他隔着阴山相视。

她一手举着酒杯,一手牵着他,被夜色与雪雾裹挟着向前走,她脚步微微踉跄着走在他的前面,回眸来望他,笑闹着说:“可是秦戎钺,此时距天明还早。”

掀开夜幕,来到只有他们两人在的营帐内,她靠在桌边视向手中的酒杯,那里面盛满了来时一路的风雪,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舍的放下了它。

“秦戎钺,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分头并进,你连营合围,我打穿河西,好么?然后……然后……最后我们再相遇。”

“好。”

“秦戎钺,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颂颂。”他唤她抬头,凝视她的一双醉眼。

唐颂抬眸,凝视夜的一双漆瞳,她醺醉,再也走不出来。

他伸手,抚摸她颈间的勒痕。“秦戎钺,”她仰着脸,嗤笑着问:“我食言了,我受伤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垂眼亲吻她受伤的痕迹,她酒杯中的雪化了,被她抬起的指尖撩到,失重、倾倒、坠落,不知丢在了哪处。

她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但是有人会在她经受霜雪摧残时,扶稳她。

“颂颂今晚偷喝了不少酒。”

“是……”

她遍体鳞伤,又有什么关系,那些伤口被爱意照拂,早晚都会愈合。

“颂颂想我么?”

“秦戎钺,我好想你。”

她伸出指尖,抚过他的护心镜,拨开冷热激化时凝结的水雾,划出一道湿润的清晰的痕迹,她忽而呼吸急促的皱眉,手指在他的银铠上面蜷曲,却什么也抓握不到,只有借力于他的臂膀,好让自己彻底松懈。

她的脖颈低垂下来,依偎在他的颌下,闻听他的心跳,好像是轻风细雨灌满楼,穿堂而过,缠绵湿意扑面而来,她阖眼、屏息,再放纵自己深深喘息,吸进一口凉意。

如此反复,她沉溺其中,半清明半酒醉,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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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弓初满
连载中绮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