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冬月十五。
夜间的风雪在酝酿怒意,它有先兆,有迹可循,它们是潜伏在人们耳边的低沉耳语,它们是一帘一帘翻卷飘荡的白纱,割面而来,将年少人染成一头暮发。
唐颂回头望去,陈北烽堠已经距他们很远了,此时的它像一具熄灭的烛台,敦厚的墙壁看起来格外纤薄。
她又调回视线看向视野尽头的肃州城,它与甘州之间依靠陈北烽堠联络军情,目下大秦一方已经将陈北烽堠收回,那么突厥一方为了及时获知大秦兵马的动向,从而做出预警,对方一定在肃州城的前线有所布置。
他们这一行人在夜间出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排查出突厥的这道防线,并销毁之。还是那些人,她、梁熙君、韦笙、钟黎、许一丁以及萧羽、萧浣池姐弟二人,他们对于彼此已经十分熟悉,行动配合起来可以做到亲密无间。
七人分成三队,从南、北、西三面分头开始摸排,唐颂和梁熙君、许一丁三人为一队,一起向西行进。
还没有人说话,只听得一声腹鸣合着风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梁熙君眼神古怪的看向身侧,许一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饿了。”
“一个时辰前不是刚吃过一顿么?这就又饿了?”梁熙君问。
许一丁委屈的点点头说是:“正长个头呢,总是饿肚子。”
唐颂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粮隔远撂给他,许一丁捧住,绕行至她身侧,一边啃干粮,一边追问:“唐将军,我听说靖王殿下一行人北度阴山后迷了路,干粮用尽后,只能以铠甲上的皮革为食,这件事是真的么?”
唐颂颔首默认,她垂眼视着自己的一双长靴在没膝的雪地中忙碌奔波,思绪倒回至秦衍离开的那一夜,那时,她曾向他求证。
“秦戎钺,我听说你在关外啃皮子了?”
面前人轻轻嗤笑一声,承认说是,接着又问起他来,“最近颂颂有吃饱肚子么?”
她说有,他瞧着她笑了,微微颔首说:“军中足食,颂颂做到了。”
她垂眼遮藏视线,没有回应,她不敢回应。
耳边的风声唤醒了她,唐颂回过神,再次抬眼朝向远处,身旁的许一丁吞下最后一口干粮,摸了摸肚子,满足的叹气:“只要吃饱肚子,干什么都有力气!”
唐颂微微顿足,曾经在一间暗室,在一盏微弱的灯火下,她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让边境的将士吃饱肚子,这是我来长安的目的,我会做到。”
后来,她食言了,再后来,她有所偿赎。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一切又都失去了原有的样貌。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像是上苍的戏谑挑衅,一遍又一遍的重申她的罪行。
可是她从未看清过上苍的面目,不是的,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从未真正的原谅过自己,她难以戒掉对自己的惩罚,她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已经失去了痛感,变得麻木不堪。
身旁两人觉察出她的异样,驻足等待她,梁熙君问道:“怎么了?”
唐颂加快步子,摇了摇头否认:“没什么。”
梁熙君打了个眼色,命令许一丁继续往前走,留下她们两人在原地,唐颂呼出一口寒气,望了眼许一丁的背影问:“有话说?”
梁熙君欲言又止,垂眼踢着脚下的雪毯,用靴尖将它挑得稀碎。唐颂打量着她的神色道:“什么话?直说。”
梁熙君咳了声,清了清嗓子,微微抬眼觑着她说:“这话应该不止我一人对你说过,但我还是想说。”
“什么?”
“唐颂,放过自己,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除了你自己。”
唐颂调眼看向她,同她对视,她们看到了对方眼中迷乱的风雪,沉默须臾,梁熙君又道:“就当是我的一个请求,你答应我就好了。”
她经过她,凝视她一眼,撞开她的肩向前走,梁熙君往后趔趄了一步,稳住身子后在她的身后高喊:“至少你要学着开始原谅!”
唐颂驻足少顷,继而迈步,梁熙君低嗤一声,不依不饶的追问:“你听到没有!”
她没有回答她,她便赌气似的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然后她看到她握着腰间的横刀,微微侧过了身,回答了她。
“听到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追问。
她转身而去,她再次追问:“什么时候!”
她走得很远很远,终于,她的回答被风雪传送过来。
“当下。”
梁熙君笑着翻了个白眼,跃起步子,飞快的向前面两人靠近。唐颂刚想抬手,又收手握紧了刀柄,眼角的湿润一瞬就被寒风抹去了,她的唇角却渐渐的牵出一丝笑意。
梁熙君蹦蹦跳跳的伸臂揽住唐颂的脖子,两人勾肩搭背地向前走,许一丁忽然回头向她们打了个手势,三人有默契,同时趴卧在了雪地里,安抚自己的马匹也跟着跪卧下来。
三人匍匐继续前进,死死盯住不远处的一丛火光,那里有队兵马。梁熙君呼出一口寒雾,低声说道:“三打五,应该等打得过。”
那队人马周围环绕着一群暗影,它们的嗅觉灵敏,纷纷转首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巡视过来,那是一双双幽绿凶狠的兽眼。
“现在呢?”唐颂嗤笑一声问。
梁熙君不屑的啐道:“怕什么?五五开。”
那群暗影弓起身子,缓慢向他们寻摸过来,它们身后的兵将有所察觉,忽而起身,持刀上马,也朝同一方向探过来。
唐颂抬手,摸了摸肩侧银子的脑袋,安抚它的亢奋,低声安抚:“再等等。”
等到某一时刻,三人的横刀同时出鞘,它们的刃上衔满雪白的风雾,然后用另外一种鲜艳的颜色将其取代。
半刻钟后,梁熙君将刀尖插进雪地中,她扶着刀立稳身子,气喘吁吁的从怀里掏出司南,辩明方向后,一指道:“那边儿。”
三人向东而走,不一会儿与其他两队人马汇合,一行人均披着一身血甲。萧羽向唐颂看了过来,她向他颔首,说道:“我们杀了五个。”
他说:“我们也是。”
一旁的韦笙和钟黎也道:“同样,五人。”
唐颂分析道:“这应该就是他们设立的外铺。”
梁熙君手脚利落,已经拆开了项上的铠甲,换着她从突厥兵士身上卸下的铠甲说:“事不宜迟,行动。”
其他人跟着她一起更换着铠甲,唐颂侧首,望向正西肃州的方向,立在原地静止不动,许一丁看看她,又看看其他人也立在原地,有些无措的四下张望着。
梁熙君训斥他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回去报信儿啊!”
钟黎停下动作,看向唐颂问道:“司长,怎么了?”
一行人随着他的这声发问也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唐颂收回视线,看向一众被风雪雕塑的面孔,同他们对视。
按照他们原本研判的计谋,在拔除肃州城外突厥一方的预警据点后,他们将伪装成突厥的兵马,尝试进入肃州城内,撬开肃州城门,但是当下的唐颂却犹豫了。
“唐颂,到底怎么了?”梁熙君焦急的问。
“我在想,这个法子是不是过于冒险了。”她说。
一行人听后诧异的盯着她,他们知道唐颂绝不会是临时打退堂鼓的那类将领,然而发兵前迟迟不下军令,这并不像她以往的做派。
萧羽凝视她片刻,而后视向其他人说道:“诸位,这趟,我们都要活着回来。”
一行人面面相视,恍然间垂眸不语,唐颂压抑声息,暗自吁气,然后向许一丁颔首,下发了命令:“回甘州,请原州道行军元帅即刻派发兵马。”
许一丁重重一点头,一下翻身上马,告别他们后,沿着原路返回夜色中去了。唐颂当即脱下身上的血甲,换上了另外一套。
六人跨鞍上马,向着肃州城行进。大风起兮,风与雪角力,难较高下,于是混为一体,将它们之外的所有视为肆虐的目标,刀割般的吹拂着人们的面庞,将他们面上的血迹风干。
临近城门,唐颂微微抬眼,看到几盏在风雪中微弱燃烧着的灯火,不知为何,她看出了它们的疲乏,她挑唇,心底的**死灰复燃般萌发,她想要熄灭它们。
“何人?”
城楼上的哨兵垂视城门外形色狼狈的一行人质问。
“甘州发兵了!我们遭了埋伏!”萧岚绘“惊慌失措”的高喝,用突厥语向城门内谎报军情。
“夜号!”
五人一同向萧岚绘看去,她屏息,强自镇定下来,望着城楼上,用突厥语对答,她的答案是方才从突厥外铺兵士口中逼问出来的。
之后双方又有三组对答,唐颂凝视城头上在雪风中张扬飞舞的狼头纛,额角生出了冷汗,终于,面前那扇城门在她面前开启了。
六人前后交错排列行走在门洞中,它张开深渊巨口,逐渐将他们吞噬,他们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息,内壁上映着烛台里飘忽不定的扭曲光影,像是它狰狞林立的齿牙,耐心的等待他们走进它的喉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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