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身能刮下一桶黄土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大巴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山道上。
太阳毒辣，山道两侧的植物打着蔫，车内的乘客在空调时好时坏的情况下还能睡得很香。
慕燃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耳机里童音字正腔圆地念诵道德经，时长大概一个小时，等这八十一篇道德经播完，他也刚好到达村里的车站。
然后再爬山两个钟左右到达山上的家，时间刚好接近傍晚5点。
手机震动了下，慕燃眉心微皱，心想会是谁能找他。又震动了两下，他终于拿起手机。
一条是房产中介小哥：大哥，您的房子中午11点给您挂牌了，(￣▽￣)／
无聊，这种小事用得单独讲吗？还有这是什么鬼表情！
下一条是手机运营商，巴拉巴拉说一堆就是推荐他换个花更多钱的套餐。
这个更无聊。
最后一条，是江少明的。
江少明：对不起，慕大哥，我才知道。我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后果，我跟小李他们打赌输了，我随便开的玩笑，没想到他们竟然添油加火散播出去，我……
慕燃冷着脸，将人拉入黑名单，又删除了跟江少明的所有联系方式。什么打赌，随便开的玩笑，事情都发生十几天了，江少明竟然还能装无辜装受害者，坑爹绿茶玩意，还以为他是个白痴吗？
他看向窗外，车速匀速，一会光秃秃的山壁，一会就是依稀长着几株野草的，但总体来说，景色没大区别。
人生起起落落，往前回望，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么两件大事，生与死。其他的，都踏马的小事。
踏马的小事……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了车内其他昏昏欲睡的乘客，举目四望找声源。
慕燃死死地瞪着后座的小孩，冷声道，“死了，他们师徒四人全死了。不信？孙悟空是石头，石头怕棒槌，他被棒槌砸死了。”
见小孩嘴巴微张，一脸“天塌了”的神情，慕燃又补了句，“可以闭嘴睡觉了吗？你再踢我的椅背，信不信我立马开窗丢你下车。”
小孩奶奶瞪着慕燃，嘴巴正张，奋斗姿势拉满，下一秒就听到慕燃冷漠道：“没小孩，不养小孩，也不尊老，素质暴躁，爱好打人。”
老妇人肩膀猝然一抖，低头小声哄孙子。
慕燃坐回去，刚重新插上耳机，邻座女生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小声地讲：“大哥，你真厉害。我也被他们祖孙俩吵得不行。”
慕燃眼皮微抬，心想自己这又是做了件冲枪口的事了。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想起刚才跟老太太说的那句“爱好打人”时，嘴角莫名勾起个角。
就在九天前，他的拳头就真的挥上了他们经理的脸，然后他的赔偿金就被扣了。
生活好奇特，平淡时比白开水还索然无味，有趣时能让人体验刺激的人生过山车。他月初刚被升为领班，月中就被莫须有的流言蜚语缠上身，然后卷铺盖走人，月底回老家看管古楼。
眼睛闭上不久，车外突地传来一声“砰”，声音很大。
所有人因为司机急刹车而惯性往前扑倒，车内霎时咒骂抱怨一片，混乱中听到司机含糊又烦躁地吼了句“什么玩意”“惨了”，一抬头就看到司机慌张推开车门的背影。
“吓死我了。”
“怎么开车的？”
“能不能好好开车！”
……
“老早就想讲了，这位司机开车……”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步伐矫健，神神叨叨的，没抓住司机，扭头望向他们导游，“你怎么找的司机？全车人的性命就交给他这种人？”
坐在第一排的年轻男导游被老人这么一讲，马上赔上笑脸，“罗大爷，这山路得他们这边的老司机才熟稔呀，司机大哥心里有数的。”
老人冷哼了声，不说话，打算下车也去探探究竟。
慕燃太久没回老家，下了火车后在车站站牌前看了很久，琢磨是要坐大巴车还是叫网约车。
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绕着车站兜了一圈，发现所有网约车都拒接这边的订单，因为车站附近的交通被垄断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那几辆跟车站合作的大巴。
如果要搭网约车，自己走到七八公里外的加油站那等就行。这是大巴车售票员看他犹豫不决时跟他讲的。
慕燃侧眼看着窗外，分神听女生跟手机那边的人对话，心中无声插了句：来山旮旯体验生活，真是米饭吃多了。
眼角余光瞅见慕燃睁开了双眼，女生立马挂断电话，脸上带着歉意，“哥哥，吵醒你了？不好意思哈。”
从大哥晋升到哥哥了？慕燃挑眉起身，皮笑肉不笑的，心里却冷冷笑道：现在小孩警惕心真棒。
邻座女生看见慕燃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边跟他讲，“司机大叔好像是撞到什么了……”
话音未绝，车内所有人都清楚听到站在车前窗方面的罗大爷跟导游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的异状，彻底引起车内其他人的好奇心，个别喜欢凑热闹的甚至跳过过道的行李，扭着屁股，垫着脚凑到车前窗看。
慕燃背着背包下车，一抬眼就看到山道中间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头大概被车头撞了后，又撞上其他东西，几根骨头戳穿了皮肉。而某段身体又被车轮子碾断，这块被轮子碾过的地方，皮肉黏糊贴着路面，一眼看去，沥青地面像是被泡透了。
烈日似乎在这起不了任何作用，血还在往车轮子那头流。
死状不堪入眼还倒霉。
“我靠，这不……”慕燃听到身后有人话音戛然而止，又听到他继续补充，“欸，是啥来着。”
慕燃忍不住侧目看向身后那个胖子，胖子一接收他冷飕飕的眼神，身体不知怎的骤地哆嗦了下，讪讪闭上嘴巴，少顷小声嘀咕：“忘记是什么蛇了嘛。”
司机大叔撞死的是一条蟒蛇，大概两米长，蛇身有碗口粗细，但具体是什么品种的蟒蛇，慕燃也不懂，他又不是研究动物的，只是给死人化妆的。
他抬头看了眼四周，右边是长着不少植物的山壁，左边是山崖，蛇头是朝着山崖边方向的。这蛇大概是想体验一回飞天，从山壁的蕨草丛中飞奔而出，恰巧撞上大巴车，然后再被碾了。
慕燃别开目光，眼角余光看到司机跪在血肉模糊的大蛇旁边，两手撑地，白着脸，跟丢了魂似的。
车内大部分乘客好奇的，也都下车凑过来一探究竟，有的已经拿起手机拍照录视频。
慕燃眉心微微蹙了下，几番纠结之后，还是伸手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埋了，这个月吃斋念佛就行了。”
司机缓缓抬起头，原本无神的眼睛在肉眼可查的速度变得浸满泪水，青白的脸也慢慢有了血色。
慕燃见他这样，就知道司机理会错他的意思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司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被他甩开后又换方向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颤栗，“小哥，你知道怎么处理？小哥…你也是村里人吗？”
司机神色急切，慕燃正要说话，这是人圈外围传来一些其他声音，“埋了，还是挡不了煞呀。”
这下司机的脸彻底死灰死灰的。
不止慕燃，其他人闻声看着几位背着箩筐的人。
青色头巾，青色箩筐，手腕上也带着青色的编绳，而那绳子上有一个木制吊坠，是个蛇形吊坠。慕燃不用猜，都认出了这几人的身份，翠与村村民，跟他同一个目的地。
从古至今，翠与村的村民认为蛇都是他们的守护神，任何捕蛇伤蛇杀蛇都是弑神折煞的行为。
慕燃在这只生活七年，对这的传说只下意识地记得一二，因为他觉得都是扯淡玩意。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慕燃琢磨了下，听出是刚才那位怒怼导游的老先生，只听他呸了声，“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这个年轻人比我这个快八十的老人还迷信？”
老人脸上大大的诧异让围观的几位村民面面相觑，他们嘴唇嚅动，半晌只憋出句“您不懂”。
大爷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半晌后讲，实际是在安慰司机：“你撞到它，是无心之过，干嘛不放过自己，就照那个小哥说的那般去做不就行了吗？无心之过，有心弥补，明白吗？”
司机“啊”了声，如梦初醒般站起来，慌忙找工具，那几位村民见状也纷纷帮忙找地方挖坑。
……
慕燃重新背起背包，打算回大巴车，还没走一步就被司机拉住，看着司机没打算让他开口，“小哥，谢谢你，念了经，我的心安稳不少，谢谢你。”
话落，司机便快步回到驾驶座，慕燃看着他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眼那个崭新的小山包，沉吟几秒后，忍不住冷笑了声。
大巴车重新启动，留下一道长长的灰黑色车尾气，在彻底看不见车影时，刚才的小山包倏地出现了几条裂缝，就连周围的树木都受到影响般，又抖又窣的，猝然间山间又狂风大作，树叶子唰刷地响。
下一秒小山包旁边出现一位手拿锄头的少年，他身着青白色布衣，脚踩一双包脚黑色布鞋，长发束了起来，还用一根玉簪固定着，俨然一副古时仆从的装扮。
少年小心地锄土铲土，没几分钟后，就看到土坑里的干瘪新鲜的蛇身。
他蹲下来，等蛇皮变化，没几秒，一只指骨修长分明的手从蛇皮里长了出来，皮肤白皙得几乎能看清里面的毛细血管，接着就是另一只手，再下一瞬土堆边就出现一张淤泥也掩不住俊色的脸，虽然此人此时的神色比沾在脸上的泥巴还黑。
只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他念的是什么破玩意！”
***
深夜，手电筒光在漆黑的山林中摇摇晃晃，比男人白天开车时还晃悠，只听到男人神神叨叨道：“怎么会这样子？蛇尸怎么会跑出来？请不要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认真埋了的。”男人顿了下，手里的手电筒正好被他对着照向自己的脸，脸顿时青白青白的，此人正是白天的大巴车司机。
司机顿时哭喊起来，“那个人还念了经呢。”
“轰隆隆——”天际突地传来一阵闷雷，吓得男人全身颤抖不止。他蹒跚趔趄往来时路奔逃，手电筒被伸出来的树枝扫掉了也无心去捡，他埋头赶路，似乎没听到后头给他撑胆子的好友的呼喊，反而更疯癫地加快速度。
几分钟后，一声惨叫彻底打破了静寂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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