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澜带着七个少年来到书院山脚下的镇子,将盒抛给小萝卜:“换衣裳,吃饱饭,备干粮。若我回来,发现你们还跟个叫花子似的,打断你们腿,留你们在京城做乞丐。”
小萝卜冻红的鼻头吸了吸鼻涕,全然没了杀气,更像个邻家孩子,她抱着盒子问桑澜:“阿兰姑娘,你几时回来?”
“送几封信,很快。”
桑澜正想着,该如何在不惊动红杏的情况下,将信送回去,恰巧碰见采买的罗绮。
罗绮放下摊位上的荷包,欣喜道:“桑姑娘,你终于来书院啦。”
“罗姑娘,帮我送三封信。”
桑澜拉着她到书局,提笔写了三封信。一封信今日送给莲笙,剩下两封,七日后送给小柳。
她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罗绮将信放入怀中,与婢女往山上走。
一人挽上罗绮胳膊,问她:“小绮,你与桑同窗很熟吗?我方才瞧见你们二人说话。”
自打刘温出事,书院中原先不敢同她答话的姑娘都凑了上来,一时间,罗绮交到不少朋友,如挽她胳膊的骆姑娘。
罗绮:“我们俩,也算是能说得上话,怎么了?”
两人一道走上长桥,侍女抱着采买来的物件跟在后头。
骆姑娘:“刘温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罗绮在家听外祖母说,刘温天阉之事被人泄露,他亲姑姑刘贵妃索性召他入宫当差,也算是为他谋了个“好前程”,想起他之前的刁难,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外头都传刘温是天阉之人。”罗绮张望四周没人,小声对骆姑娘说,“也不是哪个好心人做的好事,替大家保全了名声。”
罗绮才晓得同班姑娘不敢与她往来,是因为她们都有把柄落在刘温手里。她们多是世家、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要脸面,爱护自己的名声。如今说他是天阉之人,把柄也就威胁不到她们了。
“你刚刚可是与桑姑娘说这事?”
罗绮察觉出她的不对:“骆姑娘,你到底想问何事?”
骆姑娘笑着问:“刘温之事,是你告诉桑澜的吗?”
脸上带笑,语气像是在质问。
罗绮松开她的手,反问她:“你也是吃过他亏的人,不觉得这事大快人心吗?”
“果然是你告诉桑澜。”骆姑娘一把将罗绮从桥上推了下去,“若不是你告诉她,刘温何至于当太监。”
侍女甚至来不及抓住罗绮的手,眼睁睁地看着罗绮掉入下方水潭:“小姐!”她一把扔下手中之物,双眼发红,“骆姑娘,杀人是要偿命的!”
骆姑娘也推了她一把:“你也给我下去。”
前后两道扑通的落水声。
*
苏相府。
“贤侄,昨日之事是本相的疏忽,伤势如何了?”
换下官袍的苏相,衣衫朴素,双鬓生了银丝,比起卫安晏的白发,更添苍老之意。
名盛一时,敢于半个朝堂拍板的苏相,开始老了。
卫安晏扶着腰坐下,嘴唇发白,他在路上服下药丸,能让人短时间内变得虚弱,做戏做全套,他若是没带一点伤回来,如何骗到眼前的老狐狸:“谁能料到他们在鬼市布下重兵,简直是挑衅!”
“贤侄并无大碍就好。”苏相笑着拍他肩膀,唤他的名称,从贤侄切换到安晏,“前朝余孽之事,实在难查。翼州西山山脉有股山匪作乱,安晏可愿领兵剿匪?”
卫安晏连着被苏家算计两回,不想长记性都难:“翼州军不去剿匪,要派晚辈一个远在京城的武将做什么?”
端亲王世子遇刺前,苏府传来消息,刺客带着炸药,让他袖手旁观即可。
事后,老狐狸派遣他去追查刺客所用的兵器来自何处。眼下,又劝他去剿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摸不清老狐狸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在边关待了十来年,杀几个山匪轻而易举。老狐狸此举,无异于将功劳白白送给他。
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多半有毒。
老狐狸继续说:“凉州战事起,翼州军调了大半走,实力空虚,才让这群山匪钻了空子。安晏寻莲笙时,应当去过附近,必然知晓西山山脉绵延八百里,翼州军常绞了这头山匪,山匪又逃去那一头。”
任凭苏相说干口舌,卫安晏就是不接招,没事哼哼两声腰疼:“苏姨,侄儿腰疼啊,怕是去不了。”
大夏苏家分青州北苏家,吴州南苏家。苏家祖原本是对双胞胎姐妹,因道不合,姐姐带着部分族人迁去了青州。
北方民风彪悍,落到南苏家嘴里便是北方蛮子。南苏家尚文,世代以文入仕,被北苏家调侃,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只鸡都杀不了的废物。
为此,两家没少打嘴皮子仗。
若不是镇远侯卫池入京封侯,南、北苏家断不会重新搭上线。
镇远侯夫人苏婉仪出自青州北苏家,苏相出自吴州南苏家,按照辈分算,两人同辈。
是以,卫安晏唤苏相一声小姨。
苏相叹了口气:“我也不瞒你,早在一月前,就有人递了折子,不知怎么,偏偏那折子掉到地下去了。今日来了急报,西山匪患事态严重,周围的镇子都遭烧杀一空,圣上龙颜大怒。如今,站在小姨这边的,只有安晏啊。”
两家退婚,苏家传他八字克妻,苏千柔大闹一场,回府后生了重病,至今没有露面。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到卫家来。
他卫安晏克妻的名声,彻底地宣扬出去了。
苏府上下,没半分歉意。更不提,昨夜的埋伏…长睫下的阴影,动了动。卫安晏道:“苏姨,且等侄儿歇上两日,再给您答复,如何?”
他初回京,京中局势不明,莲笙提供消息有限。
京城不比幽州,一步错,步步错,小心驶得万年船。
待他走后,苏千柔摇着团扇走进来:“母亲啊母亲,他是个聪明人。”
苏相捻起身前一根银丝,丢入炭火中:“还不是你作怪在先。
“姻亲能加固两家关系,但共同的利益,方能长久。”苏千柔替苏相扇风,“这,是母亲教我的道理。”
苏相摸了摸女儿的头:“这贼船,他不上,也得上。”
*
江水拍击着船舱,门口坐着个红鼻头少女,她手里握着把匕首,刀面在在磨刀石摩擦。
她动作很慢,嚯嚯的磨刀声却拉得极长。
刀锋斩断流水,银光倒映出一双杏仁眼,深褐色的瞳孔燃起杀意。
一个脑瓜崩弹来,小萝卜捂着额头上的红印子,往后一缩:“哎哟,阿兰姐姐,你打我做甚。”
“好好一把匕首硬是让你磨没了,脸上的鼻涕洗干净,滚进来吃饭。”
桑澜撸起袖子,将碗中的米饭往下压了压,再往上浇了一勺肉酱,放上一枚切开的水煮蛋。
“这就来。”小萝卜抓起一把水,将流到下巴的鼻涕洗掉,再将匕首,小心放入牛皮鞣制的鞘中。
七个少年刚吃饱肚子,桑澜提来一桶药:“喝吧。”
小萝卜偷摸着起身,桑澜一脚踩在她衣摆上:“数你最不听话。”第一碗药撂在她身前,“喝了,再去磨刀。”
望着一碗黑不见底的药水,小萝卜的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巴巴道:“阿兰姐姐,实在是苦。”说着,屁股还往旁边挪。
“药没你命苦。”桑澜提着她的衣领拖回来,目光扫了一圈人,“别让我动手。”除小萝卜以外的其他少年,争先恐后地盛药、喝药。
小萝卜举起碗,眼睛一闭,小小地抿了一口,又想往桌上放。
桑澜见状夺过碗,掐住她下巴,往里头一灌。小萝卜想吐出来,桑澜的手跟钳子似得根本掰不动,她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
“托船东家买的,嘴里苦,吃点吧。”桑澜抛下一包蜜枣,提着桶又出了门。
瘦长的少女打趣小萝卜:“赵小五,长这么大,怎么还要人喂药啊。”
小萝卜扑了上去:“王九,你也喝啊,你…”
后面的动静,桑澜没听了。
她来到船舱上的马厩,旁的马都一副萎靡不振,唯独骏风精神抖擞。她抱起一把干草,放在它面前的槽里:“吃饱些,说不定能赶回去过年呢。”
这话对骏风说,也是在对她自己说。
她记不清当年为什么会出现在拐子窝里,她只记得,她杀了拐子,逃了出来。
小萝卜跟着她从拐子窝里逃出来。
其他孩子多是被拐来,小萝卜则被爹娘卖给拐子,为的是给她哥攒娶妻的钱。小萝卜回家卷走所有银子,逃了出来。
两人再度相遇,小萝卜在追小偷,桑澜抱着菜包,拌了小偷一脚。
桑澜带着面具,但小萝卜还是认出了她,想抱她大腿混日子,厚着脸皮跟着她,一路跟到西山山脉。
桑澜出手救赵镖头一行人时,小萝卜躲暗处偷摸用弹弓射山匪眼睛。
赵镖头家里四个男娃娃,一直想要一个女娃娃,又怕伤夫人身体。小萝卜一副老实模样,却是个机灵的,极得赵镖头欢心,他带小萝卜回家见赵夫人,赵夫人乐得当场收她作女儿,取名赵五。
小萝卜一贯脸皮厚,像个狗皮膏药黏上来甩不掉。
这狗皮膏药在京城外,捧着盒子和信,没多说一个字。
如此反常,桑澜就猜到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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